影子里的光

家族相册里，有一张褪色的全家福。正中间是威严的外公和慈祥的外婆，他们怀里搂着的是我小姨，而我的母亲，则像一道模糊的影子，站在最边缘，身子微微侧向镜头之外。

母亲是外婆抱养来的。这件事，像老房子墙角的霉斑，大家都知道，却从无人主动提起。小时候，我看不懂这其间的微妙。我只知道，小姨的童年有钢琴、芭蕾和崭新的连衣裙；而母亲的记忆里，只有做不完的家务和永远要让着妹妹的叮咛。

她是这个家庭的“炮灰”。好吃的，要先紧着小姨；好机会，自然也是小姨的。就连我父亲这个当初介绍给小姨的对象，在小姨看不上后，才“轮”到了母亲。大人们常说：“你是姐姐，要懂事。”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缚了她的一生。

我曾为她感到不值，甚至暗暗怨恨她的逆来顺受。她就像童话里那个灰姑娘，只是她的故事里，没有仙女教母，也没有水晶鞋。

转折发生在外婆重病卧床的那半年。

一向被捧在手心的小姨，以工作繁忙、孩子还小为由，回来探望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母亲，这个“非亲生”的女儿，辞掉了临时的工作，日夜守在医院。端屎端尿，擦身按摩，没有一句怨言。

我记得那个下午，夕阳的余晖把病房染成橘红色。外婆虚弱地睁开眼，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母亲，头发凌乱，眼下是深深的青黑。外婆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了母亲的头。

那一刻，我看见外婆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泪来。

外婆去世后，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小木匣，上面用钢笔写着母亲的小名。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纸。

是母亲从小到大的成绩单，几乎全是第一名；是她发表在报纸角落的几首小诗，剪裁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张她小学时画的画——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人，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家”。画的背面，是外婆的字迹：“我的女儿，对不起。用错了方式去平衡，让你受了太多委屈。”

原来，外婆一直都知道，只是她用了一种笨拙甚至残忍的方式，去维护那份她自以为是的家庭“和谐”，去弥补对亲生女儿（我小姨）的亏欠，却让另一个女儿承载了所有的重量。

母亲捧着那个木匣，哭了，又笑了。她一生的付出与隐忍，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苦涩却又真实的落点。她不是炮灰，至少在外婆最后的认知里，不是。她是被记得的，只是那份爱，来得太沉默，太曲折。

后来，小姨来争外婆留下的一对金镯子，母亲平静地说：“你拿去吧。妈最后留给我的，比这些贵重千万倍。”

如今，母亲也老了。她坐在自家阳台上，为我刚出生的孩子缝制小衣服，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宁。她用自己的方式，从“影子”里走了出来，活成了自己生活里的光。

我终于明白，或许“炮灰”的命运，不在于你被放在了什么位置，而在于你如何定义自己的价值。我的母亲，用她一生的善良与坚韧，把别人强加给她的“炮灰”剧本，改写成了一个关于爱与宽恕的，沉默而伟大的故事。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