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大桥是一座很特别的桥。”
这句话,并不是在我接到拍摄邀约的最初写下的,而是在一次次查阅资料、走访现场和工程师们反复交谈之后,才慢慢在心里对这座桥有了现在的印象。
最初开始搜索“澳门大桥”的时候,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它很漂亮,的确很漂亮,极具未来感的漂亮。白色、轻薄的桥身像是被拉伸过一样,顺着海面铺展开,波浪状的曲线让整座桥看起来不像一条“路”,更像是一条在海面上被放大过细节的海浪,结构简约得几乎没有多余的表达。
最让人多看几眼的是骑行车道被放在了桥的正中央——我的印象里这种布局在世界范围内都少之又少。如果在夜晚,伴着梦幻般的光影和海浪声,骑行在这里的确是一种非常享受的体验。
随着资料越查越深,我慢慢意识到,真正让这座桥变得“特别”的,并不只是这些被看得见的东西。
澳门大桥是中国第一次在大型桥梁中大规模使用高强度钢材的工程,也是澳门这座城市首次全钢建造的跨海大桥。赐义(片中主人公黄赐义)曾跟我说起过,他在大学学习钢结构时,课堂里学的几乎都是 Q300、Q350 这样的钢材型号——那是一个工程师非常熟悉、也非常安全的区间。而在澳门大桥上,钢材的强度等级被直接推到了 Q500,部分构件甚至达到 Q690(数字的提高意味着更强的钢材属性、更难的焊接工艺以及更高的造价),并且是成体系地应用在整座桥的结构之中。
为什么要这样做?答案就在这片海域。
这座桥建在澳门最靠近外海的位置。桥下需要通行 3000 吨级的大型船舶,所以它不能低;但它又紧挨着澳门机场,处于飞机起降航线附近,它也不能高。不能矮,也不能高,所有的设计被压缩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于是,工程师们只能把目光投向那个平时很少被注意到的地方——材料本身。在有限的高度里,要让桥梁足够强、足够稳,高强度钢材承担起了几乎所有“看不见的压力”。它不显山露水,却决定了这座桥最终能否满足海、空同行的苛刻要求。
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故事,是来自于一次很偶然的对话。那是一个夜晚,我们坐在珠海一间咖啡厅里讨论澳门大桥的故事,即将结束时偶遇老邢(片中主人公邢远强),一个高大壮实、说话不绕弯子的东北汉子。
我问他,在建设这座大桥的过程中自己遇到过什么最难的事。他几乎没有停顿脱口而出:“有根桩,太难了。我打这根桩,打了一百多天才打下去。”我愣了一下,又追问到,正常情况下一根桩大概需要多久?“十几天吧,二十天也就差不多了。”老邢说。
一根桩,花了将近比其他桩多五倍的时间。这是一个即使不懂工程,也能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的数字。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大多数人在看桥的时候,目光几乎都停留在海面之上——桥塔、桥面、线条、灯光,但真正艰难的部分,往往发生在看不见的水面之下。
这样的经历在澳门大桥主桥的 Z4 桩基也遇到了。那个桩基发生了两次钻杆断裂的事,老邢说,断在海底的钻头,不能就这么放在那里,必须要取出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件早已被反复验证过的事实。但我知道,这背后意味着必须有人下到十几米深的海底去。浑浊的海水几乎没有能见度,潜水员在幽闭的空间里,只能靠双手在岩石和钢铁钻杆之间一点点摸索到那枚至少几吨重钻头。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没有“差不多就行”的选项。钻头必须被完整取回,工程才能继续。

老邢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强调危险。他只是反复提到一句话:“这个活,必须得干完。”
后来我才意识到,正是这些几乎不会出现在图纸和镜头里的时刻,支撑着桥梁最终能够被建成。我们习惯仰头看桥,却很少低头去想,在海面之下有多少次下潜、多少次摸索,才换来上面那份看起来理所当然的稳固。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把这些发生在水下、几乎无人知晓的片段,留在影像里,讲给大家听。
另一个同样看不见的故事,是关于一个问题:“这座桥,真的有必要建吗?”
这个问题,牵扯到的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而是一个很长的时间跨度。对于澳门这样一座只有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城市来说,在澳门大桥开工之前,已经有三座跨海大桥,把原本被海水分隔开的两座岛屿连接在了一起。拍摄前的调研阶段,我私下问过几位澳门本地人,得到的回答并不完全一致。有人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再建一座新的桥。就像影片中阿宗说的那样:“现在有的三座大桥,中间的走巴士,两边的走其他车,已经够用了。也就是早晚六七点钟堵一下车而已。”
听起来,确实是一种已经被习惯了的生活状态。也正因如此,我反而觉得,这样的讨论非常重要。因为它指向的并不是“现在够不够用”,而是另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强调“所见即所得”的时代,规划一座桥,本身就意味着必须拥有足够的前瞻性。澳门不大,但时间在这里留下的变化却异常明显。回归祖国之前,澳门的人口大约只有二十四万。而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人口持续增长。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经超过七十万。有限的土地承载着越来越多的人,澳门也因此成为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
为了给城市争取更多空间,填海造地几乎成为澳门唯一的选择。在我们的影片里,这种土地面积的变化被直观地呈现出来。而最近一次大规模的填海工程,就是本岛旁边那个可以容纳十万人工作和生活的 A 区。而澳门大桥,正是为这个尚未完全成形的未来区域建设的一条重要通道。
一座桥,往往要存在一百年,甚至更久。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把它放在未来的尺度上,去判断是否“有必要”。当你把时间拉长,把视线放远,很多原本看起来多余的设计,开始变得可以理解。
而我们再回到当下,澳门本身已经足够拥挤,每天的友谊大桥都会出现拥堵,在它一旁修建的这座新桥,也正在承担起车辆分流的作用。也许,它的价值并不会在建成后的第一天就被完全感受到。但当时间继续向前,这座桥所预留的空间,终究会被填满。至少现在,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一个尚未完全到来的未来,提前修一座桥。
影片上线的这一天,恰逢澳门这座城市最重要的纪念日,相信它的播出会让更多人对这个城市有不一样的了解。同时,这篇手记我也想写给未来的人,就像这座桥本身也是为未来而建的一样。也许有一天,你来到澳门,抬头就能看到这座大桥;也许还会坐着巴士从桥上经过。那一刻,希望你能想起今天的故事,想起曾经有数千人用四年的时间和汗水,为这座城市留下了一条跨越大海的线。而桥,仍然会在那里,继续等待下一个时代的到来。
本文作者系纪录片《澳门大桥》导演闫非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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