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茧
文/红茶花
千禧年前后,大山的穷是时代碾出的褶皱。外面的世界在跑,我们却困在黄土地,守着漏雨的屋、贫瘠的田,大山儿女的背越弯,越像困兽拱不动的碑,刻着夹缝里的挣扎。——题记
林秋生在大山里,长在黄土地间。
她读的是师范院校,守着师范三年学制,本够她攥住教育局的编制跳出大山,可长辈们信奉着“为你好的”圣旨,哄着,逼着她往认定的“好路”上撞,母亲专横的话像捆山藤,勒得她生不了抗争的芽儿。两年专科的延续,换来的是新政斩断了编制的指望。那些日子,她白天混沌,夜里反倒清醒得厉害,心里那点无向的期待,似氢气球挣向夜空,“砰” 的炸碎,化作浸空无名的惆怅,黏在胸口扯不下来。
这致命的一击砸下来,她连挣扎都嫌累,心疲弱得厉害。学校推来面试,她想:去试试吧……前路再难,总比困在石头堆里强,像睡不着觉的人抓过安眠药,顾不得它的害处,只求当下能睡个囫囵的安稳。
面试单位多是来自南方城市,她打电话知会父母,父亲扯着被烟浸哑的嗓子,语气里戏谑又掺着卖弄:“去南方干啥?回来。在咱这儿,随便找个人,就能把你塞进中学教书!” 林秋竟天真的信了,瞬间满腔的郁气散得像晨雾见了日头…… 可她不知道,上一回母亲 “善意的独裁”早已悄悄改写了她人生的轨迹;这一回父亲随口的“兜底”,正把她推向了更深的苦难,推得更是措手不及……大山的围困,远比逃出的路更长。
当林秋拖着行李箱回到家里,林父浑浊的眼扫过女儿,立刻开启了他的“高论模式”——痛骂读书无用,数落花在她身上的钱全打了水漂,抱怨若早早给女儿寻门亲事至少还能得分彩礼。林秋清楚,毕业没谋到个体面的编制工作,几年学费父母也没少掏,满心愧疚。林父仗着那点自认为的“高明”,却愈发要彰显威严,他的喉间挤出一抹干笑:‘听说××县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和你同届?’ 林秋咬着后槽牙,硬邦邦的甩一句“不知道”。话落的瞬间,房间的空气里似结了层薄冰——父亲原本端着茶缸的手猛的一抖,茶渍溅在裤脚都没察觉。
紧接着,他整个人“噌”的从椅子上弹起身,脊梁骨挺的笔直,脖子却歪成道紧绷的弓,暴起的青筋顺着额头爬向太阳穴,活象被点燃导火索的炸药桶。那根戳过来的手指带着被忤逆的怒火,要把“不知好歹”的四个字刻进林秋的心里……末了父亲用他所谓“睿智长久”的人生经验判定:都是因为女儿没能早早的出嫁,才使得他的人生事事不顺!
后来,父亲把这苦闷像苦行僧化缘般四处传播,染上几分“祥林嫂失了阿毛”的悲切,让人愈发心领神会相同的苦难与同情。善良的老祖母疼爱儿子,适时跳出来苦口婆心,不止一次的规劝这个招致她儿子家门不幸的业障,催她早点儿出嫁 。林秋咬着嘴唇:逃出去哪有那么容易。抬眼望向门外。扭曲的土路总是死心眼的往采石场钻,门前和路边的树,像落满灰尘的老物件,从生熬到死,也没个新鲜样儿。 林秋对自己“业障”似的处境,对一毕业即失业的难堪,像压根儿不往心里去。可怪得很,她又觉得天地都灰蒙蒙的,自己被悲切攥得死死的。她的那点小天地,猛地从家里的公共生活里被切割出来,活脱脱成了和活人阴阳两隔的孤魂野鬼,瞅着人世间的热闹,自己怎么也挤不进去父母和其他孩子的世界,可她的小世界,谁都能大摇大摆闯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母亲。
母亲经不住几个灰窑太太的热心追问,那些塑料姐妹样的情感,让她没法不张嘴,说了又一肚子火气。本盼着闺女能有点出息,在外人跟前给自己长点脸面,可现实忒晦气,她也就脾气愈发的大了,冲着林秋张嘴就骂,胡话连篇,甚至教唆她去死:“水井、马路、采石场,哪不能死人呀?咋就死不了你呢!”林秋盯着掌心结痂的伤口发呆,血珠早凝在痂边,可那隐隐的疼,像根细针,仍一下下往骨缝里扎——这是她藏在心底的伤口,连呼吸重些,都能觉出它在“滋滋”的冒血,心底的憋屈也在满溢。
可那些年在家庭里挣扎出的“懂事”,早把“示弱”的出口堵死。旁人晒疼求安慰的样子,让她想起父母用“为你好”刺伤她的画面——原来疼是会传染的,有人拿疼换糖,有人用疼扎人,可她的疼,连和家里的压抑比惨都不敢——采石场装车时的重负,挤在一间房的窒息,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她只能把疼捂成心茧。林秋想逃出去找工作,想挣个栖身之所,可口袋比脸还干净。每日在采石场装车,给自家干活哪有工钱?心像浸了水的棉花,重的坠着疼。
心灰力竭之际,靠父亲的面子托他的朋友留了找工作的口讯。饭桌上,父亲把筷子在掌心掂的“哒哒”作响:“林秋的工作这回稳了……人家的关系硬着呢。”他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汤,喉结上下滚动:“人家的朋友是县里××学校的校长……”。话音未落,母亲慌乱的用抹布擦了擦碗边的饭印子,脸上堆起欢快的笑意,坐到父亲旁边,手里的抹布又在围裙上蹭了蹭:“那这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了……”。说着瞟了一眼女儿:“等秋儿去教书了,咱们也能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了”。林秋盯着父亲,突然觉得喉头发紧,父亲见状更来劲了,筷子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还得是要靠你老子”。母亲也跟着连连点头,眼角的细纹也充了笑意,听着父亲反复吹嘘“马××可有能耐了……”,林秋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
马××是林父眼中“拿得出手”的朋友——县××办的身份,谦和做派,像给林父镀了层“结交贵人”的金。每年他都要大老远扛去几桶自榨菜籽油、几袋自家磨的面粉,像往关系天平上摞砝码,可却再怎么折腾,这情谊终归是两条无法相交的直线。林秋望向父亲,他已不再年轻,满面困苦倦容,心忽的一软……
林家当年靠着二叔谋得采石场营生,二娘不喜她们,看林家的眼神,像揣着“穷鬼欠债”的旧怨,嫌弃明晃晃的摆在脸上。林秋每撞见她,自卑就像潮水漫上来——不是缓缓涨,是疫情时物价疯狂的那种凶涨,瞬间把人淹没,连呼吸都带着“不如人”的憋闷。
八月中旬的一天,一家人从采石场赶回去吃午饭,二娘堵在大门口,板着脸:“有个姓马的打电话。” 父亲满面的褶皱拼凑着赔笑:“吵你们睡午觉了。” 二娘冷瞥一眼:“打了好几波,喏,刚又打”。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人家说再不去,面试就结束了。” 说完便转身,眼看扭着宽大的肥臀就要离去,一家人忙感激几句,又询问了学校的名字…… 冷漠的话里,倒让人滋生了希望,像阴雨天的稻谷秆子,虽点不着火,好歹冒冒烟,仿佛还有火星子。
林秋突然想起,最后一次洗澡还是在学校……她打了盆水,将那满发的灰土和石头碎屑洗掉。潮湿的发梢在颈后还滴着水,林秋胡乱的用手指疏开纠结的发丝,瓷碗里早上的稀饭凝结层油膜,三两口囫囵下肚,抓起背包走到大门口,她在光影的交界处顿了顿,任由烈日漫过肩背,把自己丢进了八月正午的热气里。林秋踩着发烫的碎石匆匆赶路,五里地的路程,她愣是咬着牙缩短到半小时左右,抵达镇上停车点时,后背的汗渍已被太阳烤出白花花的盐霜。街道边那辆破旧的大巴正耷拉着油门喘气,柴油味混在暑气里,漫过晒得发软的柏油路。林秋踉跄两步扶住电线杆,汗湿的掌心贴着发烫的水泥,听见司机远远挥了挥手喊“赶紧上车”,便闷头钻进车厢。
破旧的大巴车摇晃着启动,车窗漏进的风裹着柴油味,混着车厢里闷热的汗酸气。林秋把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攥着背包带的手指节发白。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晒蔫的玉米叶子在风中无力摆动,蝉鸣声透过车窗钻进来,和车载广播里沙哑的流行歌曲搅成一团。她盯着司机头顶的时刻表,全然感受不到座椅下方发烫的铁皮,也没留意到汗水正顺着脊椎缓缓滑进裤腰,只盼着这颠簸的一个多小时能快些、再快些过去。
大巴车碾过县城坑洼的柏油路,发出吱呀的呻吟。林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下车,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街边店铺的空调外机轰鸣着吐着热气。她着急的向路边的行人打听路线,正要往招聘单位方向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林秋?真的是你!”
带着诧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看见迎面走来个熟悉的身影——是师范同学何薇薇。她身着天蓝色的碎花长裙,裙摆随着步伐轻扬,右手稳稳的举着一柄蓝白条纹遮阳伞,踩着细高跟的脚步优雅又从容,斜挎着的白色皮包里露出半张学校的应聘回执,边角还沾着些粉笔灰似的。林秋愣了愣,后知后觉抹了把额角的汗,背包带滑落的触感突然变得清晰。
分开才一个多月,何薇薇像被按下了重启键。学校里那股“未脱野性”的青涩劲儿彻底散了,眼下倒添了几分俏皮灵动,红唇翘得像跟谁赌气撒娇,浑身的“女人味”像发酵的陈酿,愈发醇厚勾人。林秋望着她,像撞见两条轨道的列车——曾经的林秋,诗文满墙,连班里的女生都偷摸在摘抄本誊写她的诗句。可现在,自己还守着学生时代的旧衣,活成被时光困住的“老古董”,何薇薇却早驶上“新人生”的轨道,连交谈两人都生分得像隔了层毛玻璃,雾蒙蒙地看不清。树上蝉鸣突然炸响,热风卷着街边餐馆的烟火气扑来,林秋猛地回神—— 糟了,还要赶去学校面试!
学校大门口的传达室把校内和校外隔开。一间旧式样的老黑课桌旁,坐个老先生,鼻孔朝天的架势,像守着“校内特权”的岗哨。林秋刚开口,他“啪”的放下老花镜,脸板的像块老青砖,上下打量的眼神,带着“外来者不配入内”的审视。听说是“应聘”,五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面试结束了”。那语气,像寒冬里甩过来的冰碴子。林秋的心狠狠地一紧:“大叔,我11点多才得知面试的通知,而且家离县城远,麻烦您,通融一下。” 老先生老于世故,向来把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求人的,是 “普客”;粗声大气命令的,是 “一等客”。今天林秋属于前者,他秉公办事,懒得搭理。林秋再鼓起勇气:“大叔,我是县里××办马XX推荐来应聘的。” 传达人听了这话,斜过眼才缓缓开口:“那你进去自己问问。”……
三个小时前,林秋在来面试的路上,心想一定要谋到这份差事,好让父母别再为她的工作吵得鸡飞狗跳。可赶到时,面试官们正收拾资料准备离场。她脑子一热,悲切地拦住去路:“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那目光像看动物园里出逃的异兽,又像瞧一个笨拙至极的小丑。那一刻沉默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机械地开口:“就十分钟。” 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钝刀,把林秋最后的期待,割得七零八落。 此刻,林秋站在热气蒸腾的街道上,心沉得要坠到地底。有些事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裹着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比任何语言都锋利,比任何嘲笑都要戳心。
多日后……
那是噩梦般的一天。
父亲从外面闯进来时,林秋正在屋里清理衣服上的石头碎屑。父亲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像拎小鸡似的拽到院子中央。林秋本就瘦弱,这些天搬石头累得只剩半口气,被拽得踉踉跄跄,像个提线木偶,连挣扎都带着无力感。“打死她!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 母亲的嘶吼像淬了毒的箭,一下下射向父亲。父亲红着眼,拳头雨点般砸下来—— 他本就把 “雄性的征服欲” 当武器,母亲的助威,更是给这野蛮添了把火。林秋蜷紧着身子,每一记耳光落在脸上,都让她来不及躲闪。每一拳落在胸口,都让她往后踉跄,却再没力气挣开这噩梦。打倒了,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她不敢躺下,仿佛躺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母亲还嫌不够,尖叫着让父亲给舅舅们打电话。父亲新得的手机,成了伤人的工具。
舅舅们赶来时,母亲瘫在地上哭诉:“县里马××打电话了…… 说她应聘倒数第一名……” 那哭腔里,半是羞愤,半是 “终于抓到把柄” 的扭曲畅快。林秋杵在院子中央,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上的红指印叠着红指印。舅舅们骇得说不出话,母亲却还在撺掇:“你们替我打!往死里打!” 林秋突然直直的盯住舅舅们,眼睛亮得吓人:“今天你们谁敢动我林秋一下试试。” 舅舅们到底没插手,事后只当闲话讲给了自家母亲听。老太太听了,独独心疼这个外孙女,可心疼又能怎样?伤口结了痂,疤还在,疼也在。
多年以后,林秋再想起那场“灾难”,感官仍像蒙着层雾。不是不痛,是痛到麻木后,那些拳打脚踢、嘶吼咒骂,把“家人”二字碾得稀碎,碎成她余生都要背着的壳。那些壳,重重的压在流年的光里,也催着她常站在城市的霓虹里回望——山里人向山外突围的路上,有人摔在泥里,有人踩着微光踉跄前行,但只要有一束递来的光,哪怕微弱,也能烫出一条裂缝,让困顿者看见——山外不是绝境,而是新的生长。
作者简介:笔名:红茶花、来自富平的一个80后。温山软水、繁星万千。愿那山、那人,富庶、安好。
更新时间:2025-07-07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