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忽然就变了脸。仿佛只一夜工夫,那位温和的秋日教师便被请下了讲台,换上了一位沉默而严厉的先生。他不言不语,只拿着一支银白色的粉笔,开始在万物之上——草叶、瓦当、窗玻璃——写下清晰而凛冽的训诫。人们知道,这是霜降了。

要见识这位先生最真实的手笔,你得赶在清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这时候,你才觉得天地是一间偌大的学堂,教习是一位严厉的先生,不言不语的,只用一支银白色的粉笔,在每一片草叶、每一块瓦当、每一扇窗玻璃上,写下清晰而凛冽的训诫。那便是霜了。

霜降的脾气,是有些“横”的。它不像春分那般温软,也不似夏至那般热烈,它是在秋的尾声里,猛然杀出来的一支冷肃的军队。你听那风,不再是“萧萧”,而是“嗖嗖”的,带着金属的边刃,从你的衣领袖口钻进来,告诉你什么叫作“凛冬将至”。天空呢,仿佛被人用清水狠狠地揩拭过三遍,蓝得那样高,那样远,那样不近人情。云是薄薄的,淡淡的,像旧棉絮,被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一点温暖的念想。这时候的冷,是一种干爽的、利落的冷,不像黄梅天的湿腻,它是一刀见血的。
古人看这节气,看得精细,看得慈悲,他们说霜降有三候。
一候豺乃祭兽。那林间的豺狼,仿佛一夜之间懂了人世的礼法,将捕来的猎物一一陈列,像是举行一场庄严的冬禊;是先谢了天地的赐予么?二候草木黄落。这才是最壮阔的告别。那曾经沸沸扬扬了一整个春夏的绿意,此刻安静地、大片大片地褪去,像是戏台上名角儿演完了全本,在万众瞩目下,徐徐地、决然地,敛衽而退。叶子们打着旋儿,簌簌地,是最后的叮咛。三候蜇虫咸俯。地底下的小生灵们,都乖乖地俯下身,蜷缩起来,将呼吸调到最缓、最轻,它们做了一个悠长的、关于春天的梦。这三候,说来不过十五日,却仿佛演尽了收束、敛藏与轮回的至理。

人在这时节里,也是要寻些事情做的,这便是风俗了。譬如吃柿子。老话讲:“霜降吃丁柿,不会流鼻涕。”那柿子经了霜,褪尽了涩,软糯糯的,甜得像个谎言,揭破一层薄皮,嘬一口,蜜浆似的淌进喉咙里,仿佛能把一整个冬天的寒气都化作乌有。又或者,有人要去赏那最后的枫叶。霜愈重,叶愈红,那是一种悲壮的、用尽全力燃烧的红,是生命在谢幕前,最华彩的乐章。


至于养生,这时节的话头便离不开一个“藏”字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霜降便是这“藏”字的开端。老人们会慢悠悠地呷一口加了黄芪的鸡汤,说这是“引补”,给冬天的身子骨打个底子。年轻人或许不耐,但夜里那早早袭来的倦意,与清晨贪恋被窝的温暖,便是身体最诚实的言语,它在告诉你:该慢下来了,该收束起来了。这便是天地的节律,违拗不得的。

我独独爱在清晨,去公园里走一走。脚下的草,硬挺挺的,敷着一层匀匀的粉。太阳还未升高,那霜是完整的,像一篇工笔小楷,纤毫毕现。你若蹲下身细看,能看见每一根草叶的边缘,都镶着一圈极细极碎的冰晶,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一种清冷的、不属于这人间的光芒。这并非是水的凝固,倒像是夜的气、寒的魂,在万物之上,凝结成的白色箴言。
太阳终究是升起来了。那光,起初是柔和的,橘红色的,像一支温暖的画笔,轻轻地抹过来。于是,那一片银白的版图,便开始溃退了。最先消失的是屋顶上的,接着是田垄里的,最后,是那些躲在北面墙根底下的。它们融化的样子,并非变成水珠,而是悄无声息地,就那么“没有”了。方才还是一片琼瑶世界,转眼间,只剩下些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仿佛一场大梦醒来,只记得些许微凉的惆怅。

我忽然想起一些人事来。那些年少时激烈的情感,那些曾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坎,那些耿耿于怀的得失与恩怨,不也正如这晨霜么?在当时,它们是那样沉重,那样真切,压得人心头透不过气来,闪着冷冽的、不容分说的光。可时移世易,生命的太阳升得高了,它们便也如这霜痕一般,悄悄地“没有”了,连一滴泪也算不上,只留下一片可供回味的、淡淡的潮湿。
原来,最深的凛冽,是为了教会我们释然;最决绝的肃杀,内里包裹着的,却是让万物休憩的慈悲。霜降:万物开始收敛,人心开始柔软!
我跺了跺脚,转身向家走去。风依旧是冷的,但怀里揣着的那一枚在集市上买的柿子,却沉甸甸的,带着人间的、实在的暖意。带着凉凉的思绪,提起笔写下了这些。去听,冬天白色的脚步声。霜,是岁月的吻痕;在万物寂静前,读懂告别!

《七律·霜降感怀》
银笺一夜写寒章,万类凝华悟敛藏。
豺祭秋魂呈肃穆,枫焚烈魄绽辉煌。
齿噙柿蜜霜痕暖,目送云笺雁字长。
愈是凛冽愈慈悲,吻痕深处即春疆。
更新时间: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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