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家在河南。小时候的盛夏,豆子地里到处都是蝈蝈。那时我六七岁,正是淘气的年龄,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我就抓来许多蝈蝈,一只一只放到枣树上。入夜,蝈蝈就在枣树上疯狂地振翅鸣唱,一只比一只声音大,整夜聒噪。我得意无比,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麦收的时候,打麦场上忽然飞过一只蝴蝶,蝴蝶拖着长长的凤尾。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蝴蝶,忍不住抄起扫帚追了上去。蝴蝶一漾一漾地在风里飞,因为体形实在大,飞不快,两三下,我居然真把它拍到了地上。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当年小心翼翼地拈起蝴蝶时的惊喜,也一直记着这蝴蝶的美艳。很多年后,在一本蝴蝶图鉴里,我终于大致判断出那是一只花椒金凤蝶。
读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布置我们写一次旅游。乡下孩子哪有这种奢侈的经历?最终的解决方案是,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去冬天的田野里转了一大圈。我们出小村,过小桥,掠过光秃秃的杨树,一直骑到麦地,颍河大堤就在前方。爸爸说:快看!我抬起头,麦田深处,成群的大雁卧在那里,正低头吃着麦叶子。我们走近了,它们就“哄”地隆重而迅捷地飞起来,不久又落在远处一块地里。
二
很多年后,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河南老家,再没有我小时候蝈蝈满地、鸣声铺天盖地的壮观。但我还是在地头到处翻找,终于抓住一只蝈蝈,把它带回了广州。我已经知道它的学名是“优雅螽斯”。广州9楼的阳台上,这只来自河南乡下的螽斯毫无礼仪观念,它大肆鸣叫,入夜后声音尤其大。我怕被邻居投诉,不得不把它关进洗衣机桶里。而它的饮食,除了胡萝卜、鲜玉米、南瓜花,也有蛋黄、牛肉、猪肉,甚至生鱿鱼、鲜虾肉。跟它的前辈比,它简直过上了现代贵族的生活。吃饱了,它就开始鸣唱。这厮简直就是一架活的时光机器,借着它的鸣唱,河南的乡野,过去那又贫瘠又丰富的童年时光,甚至彼时火辣辣的太阳,都一一被运送过来,与岭南的漫漫长夏交织在一起。
之后,我开始观鸟。一个平行世界被打开,一只一只面目模糊的鸟儿开始在望远镜里清晰起来,我看清了它们的头、羽冠、一级飞羽、二级飞羽、翅斑、耳后覆羽,甚至虹膜的颜色。我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有一次,我告诉带我观鸟入门的老师,小时候在家乡的麦田里,我可见过一群群的大雁呢,现在一只也没了。她感慨地说,那你以后回老家一定要多留意啊,要认真看看,你们那里的麦田里还有大鸨的记录呢。于是,只要回到家乡,我一定会带着望远镜和相机,一遍又一遍地在麦田里巡视,在颍河边上游走。
冬天的麦田里,我再也没有看到大雁、没有发现大鸨,但看到了过去没有看清楚的很多东西:暖阳下,颍河里漂满了水鸟,它仿佛一条冬候鸟的河流;游隼在麦田上空俯冲;戴胜扑扇着它的花翅膀,一下一下凿地;云雀一群群地飞飞落落……
三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我却有幸能擦亮童年的模糊记忆,从各个新鲜的角度重新发现自己的家乡:原来我的家乡有这么多鸟,原来每只鸟都有独特的名字;原来颍河的历史这么沉重,互联网上的颍河史与父辈们的口述史相互参证,1975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洪水仿佛就在昨天;原来我93岁的姥姥这么强韧,这个命运多舛的农妇身上有地母一样的尊严和神性。
我一次又一次回溯、体味,我的家乡是如此古老、朴素、厚重,它仿佛仍旧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又是那样新鲜、多彩、奇幻、丰富。它仿佛是过去的象征,它永远在那里,供我随时返回、依恋、盘桓;它又是现在的存在,随时更新,生长出新的更深刻的意义。它因我而存在,同时又是它自己,它万有、自在。
我自己的家在岭南,在一条河边,那是跟孩子爸爸一起建立的小家。每年端午节前后,河里就有锣鼓声、鞭炮声,狭长的龙船开始来回穿梭。
孩子爸爸是岭南土著,我这么写第一次到他家时的情景:
“这地方潮湿,炎热,植物活泼,葱茏,多肉多汁,长得飞快,一旦任由它们霸占某地,没出多久,必是大叶小叶长枝短藤纠成一团,酿成一股神秘幽暗霸道的气息。其间蛇虫横行,种类繁多。身处其中,你总担心有蛇或奇异的毒虫钻出来,猛不丁吓你个措手不及……山上全是潮湿而红硬的瘦土,全无一点油分。路上有无数灌木纠缠。有巨大的山蚂蚁独行侠一样匆匆掠过路面。色彩艳丽的虫子跳跃而过。垂着脚爪战斗机一样悍然的野蜂飞过。有白色的成团成簇的花突然斜伸过来,香味浓烈,宛如毒药,多待上一刻,你仿佛就会立刻晕倒,被众虫儿火速分食。你不明白,这万树万草,又是从哪里得了如此大的向上的力气呢?”
这样的描写有一点夸张,但亚热带地区的勃勃生机确实让我目瞪口呆。在这个仿佛永远年轻的常青之地,我与这个人共同生活了17年。我们一起认认真真地教养孩子,兢兢业业地经营家庭。最后7年,他生病,再病,以至于不治。这是被焦虑和忧愁占领的7年。
我的忧愁不可化解。该怎么办呢?我的方法是到荒野和山林里去,在里头乱走、疾走,一天三次,在不同季节去、在不同天气去。荒野和山林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空间,这个空间容纳、承托、稀释了我的哀愁。在这段绝对不短的时间里,除了一次又一次跑医院、陪病人治疗、焦灼地等待之外,我还记得另外很多东西。
我记得,某个春天,我一个人在河边的微雨中乱走,突然看到雾气迷蒙的对面,一棵空空的树上有一只天蓝色的小鸟在上下飞舞,那只鸟如此美丽轻盈,仿佛来自仙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铜蓝鹟。
我也记得,在火炉山半山亭,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带着孩子,看到一个小池塘里,满山的小鸟都来洗澡。最可爱的是四五只精灵般的棕脸鹟莺在浅浅的水里蹲下身子,使劲扑棱翅膀,又倏地一下,仿佛小毛球一般打着滚,然后排着队飞走了。
我还记得,我在白云山乱走半天,一无所见,最后转身下山时,看到山里的野草窠子中,两只白鹇款款走来。那只雄鸟巨大鲜明,确实如雪一样白。
这些奇幻的见闻有力地支撑起我的生活。尽管依然有焦虑、恐惧和孤苦,但同时,也有一场又一场的探险,一次又一次的“狩猎”,一次又一次的发现和震撼。“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部分东西也许尚不足以称之为“道”,但它中和了我遭遇的冰冷、坚硬和苦涩,驱散了一部分死亡气息。
四
最终,孩子爸爸在艾略特所谓的“残忍的四月”里离开。一段时间后,按照客家风俗,他的骨灰被抱回老家,安放在他家的山上,等待二次下葬。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河南,在老家的院子搭了一个帐篷睡觉,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星斗——这个梦的意味不言而喻,那是逝者归家的喜悦和安然。
而我,则继续在山林荒野里游走,在午夜的公园游走,在河南大地上游走。自然的秘境无穷无尽,我一次又一次被淹没在它信息的洪流中。
许多时候,我会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安静地等待。所谓安静,就是允许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允许自己放下很多东西,不吵闹,不急躁,不思虑,只是在这个时空里像一块石头一样待着,等待一个微妙的节点出现。现在,在这方面,我已经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人了。
这个微妙的节点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它每次的出现既丝滑又微妙,咔嚓一声,仿佛终于把自己的频道调对了,你的节奏对上了世界的节奏,于是,就在这个瞬间,世界带着你动了起来,你忽然获得了一个近乎全息的视角,仿佛可以看到一切:无数具体而微的虫子突然进入视野,有规律地蠕动,或者东西南北地飞爬,鸟儿在你面前坦然落下,啄果子、唱歌、蹦跳,对你不再警惕。河水在远处流动,每一片树叶承担着自己的阳光,而山在高处挺立着,微微地呼吸。
这个节点可以发生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刻:一棵结满果实的树下,夜晚的山中,某棵枯死的大树树干上,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池塘边,以及学校的生物角里或者透过教室的窗户对窗外一棵小叶榕的凝视中。
在这个时刻,我全然忘记了自己。我只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打开,消融在万物之中。
到山林里去,到荒野中去,在那里等待、沉浸、漫步,在岁月的河流中钩沉,这确乎是49岁的我目前最爱做的事情。山林和荒野中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它们仿佛都是旧日相识,但同时,又是如此新鲜且无穷无尽。约翰·缪尔说:“群山在呼唤,我必须去。”“去山里就是回家。”是的,我无比认同他。此刻,我就端坐家中,呼吸平稳,喜悦内盈。
原标题:《当忧愁不可化解时,我时常到荒野和山林里去 | 赵艳华》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概念图片均来自新华社
来源:作者:赵艳华
更新时间: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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