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端午,父亲走了。
黎明时分,他在晨光微曦中永远合上了眼睛。我握着他枯枝般的手,感受着温度一点点流逝,就像握着一把正在消散的沙。
窗外正是五月绚烂,艾草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气息飘进来。我最爱的端午时节,却成了生命中最痛的日子。
今年端午,父亲仙逝一周年。我带着粽子和艾草来给父亲上坟。坟上已被茂盛的青草覆盖,它们一丛丛地生长在那里,像父亲记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点燃黄草纸,烟雾升腾起来,恍惚间又听见那熟悉的算盘声——"噼啪、噼啪",像是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他的工作。
站在坟前,我止不住泪流满面。缭绕的烟雾里,父亲的音容笑貌和他的过往,仿佛又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如同天下万千农民父亲一样,平凡而淳朴。
爷爷走得早,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貌。挂在堂屋的镜框里有一张他的老照片,从照片上看他是一个精瘦干练的人。
父亲是长子,下面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其中一个弟弟是个傻子。我奶奶身体孱弱,连基本的家务都不能很好地操持。爷爷猝然离世时,父亲才十五岁,高小刚毕业。在这种情形下,他只能默默收起课本,无论千辛万难,都得咬牙挑起这副重担。
父亲随我爷爷,个头不高,也是精瘦干练,但是他十分聪慧。他曾给我说,考上陌陂高小,开学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奶奶用自己蓝布嫁衣给他改了件褂子。在陌陂读高小时,老师如果有事不在,便让他代课,语文算术样样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当年在陌陂代课……”每当父亲说起这,他浑浊的眼睛就会泛起少年般的光亮。
高小毕业时,老师送给他一支英雄牌钢笔作为留念。我小时候时常看到父亲一个人的时候,把这支钢笔拿在手中摩挲,尽管笔帽和笔身的漆早已斑驳。这支笔后来传给了我,笔杆还留着他拇指按压的凹痕。这支笔承载了他多少的快乐啊!他心里一定很怀念那段读书的时光吧!
我常想,如果爷爷不走,父亲一定会学业有成,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闲聊的时候,母亲也曾给我说过,父亲年轻时,有一位颇有道行的大师给他掐过一卦,说他有官运,但没有官命。凡人很少能做到“我命由我不由天”,人一生该有什么样的路要走,大约是有定数的,师傅根据他的命局测算,应该也有一定的依据和道理。
父亲命里确实有官运,只是这官运太小了。他揣着一肚子学问,仅仅在村大队做了一个大队会计,好歹也算应了大师的卦象。
作为大队会计,父亲的一手算盘打的熟练至极。母亲常说,父亲打算盘时像在弹琴。他左手翻账本,右手五指翻飞,算珠碰撞声如骤雨打芭蕉。夜里,一家人常枕着这声音入眠,偶尔还能听见他低声哼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村里有个珠算高手不服,背着算盘前来挑战。父亲应战,把小方桌搬到当院里,半个村的人来围观。从基础的“三变九”、“凤凰双展翅”,到“一定还原”、“杨六郎八贤王”(这些都是民间珠算的花样打法),父亲的速度和精确度都遥遥领先,引得众人拍手喝彩。一番比试下来,来者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当年父亲走路的时候,时刻拿着他的算盘,走一步,抖一下,算盘珠子就响一下,十分富有节奏感。如今,我每次想起这个场景,心里就泛起温暖和喜悦,仿佛父亲依然在世一样。
父亲工作认真勤奋,兢兢业业,但微薄的工资仍然不够供养一家老少,全家人过着温饱不能给的日子。
后来母亲嫁了过来。她心灵手巧,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和父亲夫妻同心,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几年下来,母亲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粮仓里竟然也开始有了余粮。
我的叔叔们都是一米七多的大个子,特别是我的傻子叔,个子更高,吃得膘肥体壮,可谓是傻人有傻福。而我父亲则越发瘦弱,被重担压弯了腰。
俗话说“年轻不惜力,老了落残疾”,谚语一般都是根据生活经验积累出来的。父亲七十多一点,腰椎就出了问题,终日里腰弯得像一张弓。让他去看医生,他心疼钱,一拖再拖始终不愿意去。最后我和弟弟决定硬带父亲去南阳做手术治疗,但一番检查下来,医生告知我们,父亲的身体机能和各项指标都已经恶劣到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了。
父亲被腰痛折磨得越来越严重,腰也弯得更狠了。老话说:越瘸越用棍敲,就在这个危难时候父亲又得了脑梗,身体状况更是雪上加霜。几年的马拉松治疗,不见好转,却又在一个傍晚突增新疾,脑梗更加严重,渐渐竟不能言语了。
无奈我和弟弟把他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说父亲大概时日不多了。我和弟弟心疼父亲,不愿看着他浑身插满管子,忍受痛苦,几经商量以后,就把老父亲接回了家。
回来时正逢端午节的前一天。夜里他突然清醒,手指颤抖着指向衣柜顶层。那里放着个铁皮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家里的户口本、房权证和一些其他的证件证书,还有他辛苦攒下来的一点钱。我把盒子捧给他,他虚弱地摇摇头,眼神示意这是留给母亲的。
父亲没有给我们过多陪他的时间,天一亮便舍我们而去,走完了他辛勤劳苦的一生。
父亲去世后,我终日郁郁寡欢,深刻体会到了亲人离去的伤悲,未能及时给父亲治疗,更是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有一次去超市买东西,我看见个老人正踮脚够货架上的东西。那微微右倾的站姿让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女儿慌忙扶住踉跄的我,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老人会让我泪流满面。
有次去街上办事,看见前面有个骑电车的老年人,从背影看像极了父亲。我加快速度冲到他前面,然后回头看他,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的父亲!我对女儿说:
“看!那个人多像你的姥爷!”话还没有说完,就泪如泉涌。女儿劝我说:“妈别哭了,俺姥爷已经走了,天堂没有病痛,其实他是享福去了,我也可想他!”
女儿啊你可知道,妈妈那一刻心如刀割啊!
还有一次,我经过一个路口时,听到一阵高亢哀怨的唢呐声,便知道是那家也有老人去世了。这声声唢呐钻进我的耳朵,吹进我的心里,我抑制不住涕泪,以至于骑车时都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想起以前和父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失去了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种剜心之痛。原来至亲的离开,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一年多了,我依然不能面对父亲离世的现实。是的,父亲不过一介平民,对于他人来说可能只是路人,但是对于他的儿女来说,他就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是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伞,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晴天!
父亲走了,虽然给我留下了无尽的伤痛,但我还有母亲可以孝顺!把伤痛化作对母亲的爱,也许是给泉下的父亲最好的安慰吧!
我在父亲的坟前摆上两个粽子,一个剥好的鸡蛋和一杯酒。火纸燃烧的火苗蹿起时,忽然刮来一阵旋风,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父亲,这可是你来取女儿给您的供奉?”
我用土块压住火纸,让它们燃烧得慢一点。烟雾里我泪眼朦胧,仿佛看见父亲坐在堂屋的方桌旁,给我剥咸鸭蛋和粽子。
父亲慈爱地看着我,温和地对我说:"傻丫头,慢点吃,别烫着!"
作者简介
贺本梅,社旗县郝寨镇邢庄村人。年过半百,生活闲暇之余喜欢写走心的文字,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油盐酱醋茶中感受平凡的乐趣!对生活随遇而安!
更新时间:2025-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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