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久期
监制 - 她姐
当代年轻人,对爱情的态度,正发生微妙的转变。
他们用越来越多的新词,来形容那些新型的亲密关系:
Dating(约会)、Crush(短暂热烈的心动)、Friends with benefits(FWB,可以发生性关系的朋友),Situationship(情景式关系),再到近期流行起来的Nanoship,一种更为即时性的情感互动,持续时间可能仅几秒到几分钟。
这些词汇的频繁出现和流行,不断模糊着恋爱的边界。
有人热衷于在无需承诺的短期关系里获得爱情最甜蜜的部分;也有人在一次次尝试之后,感到更深的孤独和迷茫。
过去两年里,28岁的佳宁沉浸在各类新型关系中。从Dating到Situationship,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都市女性,熟悉每一条亲密关系的游戏规则。
直到某一天,她开始怀疑:“我真的还有能力去爱一个人吗?”
是爱和爱情变难了吗?年轻人为什么难以进入一段“真正的关系”?在这场轻盈却脆弱的关系实验中,女孩们收获了更多选择与掌控,还是承受了新的伤害与风险?
天还未黑,北京像一块没散开的热毛巾,整座城市闷得冒汗。
故事就在那个黏黏糊糊的夏天发生。
第一次约会,佳宁和对方一起去看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这部被称为“爱情圣经”的剧,她曾独自看过一次。而这一次,有些东西变了。
他们是在约会软件上认识的。聊天很投缘,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口味几乎一模一样。男生和她年纪相仿,毕业后在欧洲工作,这次刚好回国休假。
剧院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刻,佳宁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像热带雨林,潮湿、植物感强、热情却不浓重。她小声夸一句:“味道很好闻。”
对方笑着说,出门前犹豫了很久喷哪瓶,看来没选错。
舞台上,马路对明明的爱炙热、偏执。马路说,“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佳宁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握紧了她的手指。
话剧散场后,两人沿着剧院外的街道慢慢走着。晚风开始吹动,男生忽然问她:“你会记住这个 moment(瞬间) 吗?”
后来的一个月里,佳宁和他又有了无数类似的亲密瞬间:一起吃饭、看电影、临时起意买菜回家做饭,用大量的对话填满夜晚。
他们聊很多漫无边际的话题。聊《春光乍泄》,争论那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该不该是张国荣;聊一支香港乐队的歌词写得像情书;聊下班后喝酒的冲动,和第二天醒来的空虚感。
但有一个话题,他们绝对不聊:“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电影《好东西》
这份默契的回避,也许是今天都市男女关系的主旋律。
这种关系,没有告白,没有标签,却拥有几乎所有恋爱该有的片段。社交媒体上,人们把它叫作“Situationship”,即情景式关系。
它是一种不上岸的暧昧,不谈将来,也不干涉当下,只在此刻沉溺。像是爱情的“试用装”,轻巧、快速、低负担,但也随时可能过期失效。
2023年,这个词被正式收入牛津年度热词之列。
在心理学家斯滕伯格的“爱情三要素”理论中,一段完整的爱情应包含激情、亲密与承诺。
而在这些新型关系里,激情是前提,亲密可有可无,承诺则成为最大禁忌。
《爱在黎明破晓前》
关系持续了一个月。男生离开北京去了上海。
佳宁看到他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照片:电影票根、两杯鸡尾酒、一桌精致的晚餐,还有一张模糊的双人背影。配文是:“Moments.”
她找到了男生的豆瓣账号,看见他更新了一条动态:“我以为我是马路,没想到我是明明。”
《恋爱的犀牛》里,明明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她把为他准备的礼物转手送给了马路,和马路发生关系,第二天却否认了一切。马路像一头伤痕累累的犀牛,却仍然偏执地爱着明明。
她没有质问对方和谁吃饭看电影。关系在那个黏黏糊糊的夏天发生,然后,不清不楚地潦草结束。
这就是“Situationship”的游戏规则,佳宁深谙并接受这一点。
2024年,中国约有1.34亿单身青年,调研显示,年轻人不恋爱的主要原因是“没有时间和精力”。但同年,约会类APP的用户数量却达到了1.67亿人。
这两组数据构成了一个有趣的悖论——我们一边喊着没空去爱,一边高频地滑动着交友软件,渴望与人建立连接。
佳宁第一次使用约会软件,是在结束一段长达三年的恋爱之后。
严肃的亲密关系意味着更深层次的陪伴和互相支持,也意味着磨合和争吵。那时的她,只想拥有轻松、无负担的关系,不解释,不经营,也无需承担谁的情绪。
她迅速适应了新的游戏规则,在滑动、聊天、赴约之间,她不断遇见不同的陌生人。
约会软件上的人,看起来仿佛是都市精英的标准化模板:爱滑雪、健身、异国旅行;职业标签不外乎互联网、金融、艺术。
偶尔也会出现意外惊喜,比如那个发给佳宁自制点餐程序的男生。小程序里列出了他会做的所有菜,每一道菜都有图片和介绍。
但这份可爱的心意,最终还是败给了五公里之外的约会禁区。
佳宁早已不愿再花力气去经营一段关系。她越来越习惯于浅层、快速、即时的情绪满足。约会的活动半径也在逐渐缩小——只要打车超过5公里,便自动归为“不值得”。
在她眼里,海淀和朝阳东五环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算异地恋了。
城市太大了,尤其是以长通勤著称的北京。精力总被消耗在路上,人还没到目的地,心就先散了。
亲密关系变成次抛的享乐,变成短暂又轻快的一场幻梦。
佳宁与约会对象讨论为什么无法进入亲密关系
频繁使用约会软件的那两年,也是佳宁步入职场,迅速成长的几年。
她坦言,那几年,她的自我意识在不断觉醒和建立,亲密关系在个人成长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尤其在今天这个强调效率与产出的语境下,“恋爱脑”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感情不再是被鼓励投入的课题,反而成了职场发展、人生规划的“绊脚石”。
有一次,佳宁与一个男生维持了一段三个月的短期关系。对方温柔体贴,提出希望认真交往。可她拒绝了。
她的理由甚至带点迷信:“那几个月,我的工作运势奇差无比,唯一的变量就是他。”
更巧的是,对方那段时间在职场顺风顺水。佳宁半开玩笑地总结:“他是不是偷走了我的能量?”
她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这段关系,及时止损。磁场不合、步调不一,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舒服,就足够成为退出的理由。
这种对自我状态的高度敏感,也体现出一种“爱无能”的现实。
德国作家米歇尔·纳斯特的《爱无能的时代》中指出,现代人的爱无能,与过度的自我有关。我们持续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将自己经营成一个品牌。
在这样的逻辑里,亲密关系被当作风险、变量,甚至一种不确定成本。
《爱在日落黄昏时》
周围的朋友都沉浸在Dating中,佳宁也习惯了这样的情感模式。
一次,回老家和朋友吃饭,她聊起大城市的“约会文化”:“现在的年轻人,有时候把约会和发生关系当成一种解压方式。”
朋友立刻反驳:“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她解释,在城市里,这确实是一种趋势。但朋友仍旧无法接受,在她眼里,那无非是换了说法的“乱来”。
传统的情感路径在家乡依然清晰:恋爱、结婚、生子;而城市里的亲密关系,像是流动的雾,无从捉摸。
裁员、年龄焦虑、35岁职场危机、学历贬值。这样那样的问题,困扰着佳宁,也困扰着当下的年轻人。
佳宁常觉得,好像永远过着一种“临时生活”,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做着随时可能失去的工作,认识一些阶段性的朋友。
在遍地的存在主义危机中,每个人都迷茫、焦虑。吐槽工作,抱怨无止境的加班,很少有人还有力气谈一场严肃的恋爱。
《爱在黎明破晓前》
在这样紧绷、疲惫的状态中,短暂的亲密关系反倒像是某种喘息。
她时常会想起那个和她一起看《恋爱的犀牛》的男生。他们互换了香水,建立了共同的歌单。
那首他们都很喜欢的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世上总有人纯粹而敏感,能够明了这情感,盼望你能被照顾得开心,远距离与我共度余生”
愉悦、心动、故事感。在短短一个月内,这段关系像电影一样展开,在高密度的生活节奏中,留下一点被温柔对待过的证据。即使后来的冷淡和不愉快,也无法彻底抹去其中的浪漫。
倦怠社会和爱欲之死同时诞生。于是,亲密关系以各式各样轻量化的、短期的方式苟延残喘。
佳宁与约会对象的聊天记录
经历了太多次的约会和“Situationship”,佳宁开始感到疲惫。
起初,那种没有定义、不需要承诺的亲密关系带来了轻盈与刺激:没有压力、不用负责、自由自在。
但久而久之,她发现,真正消耗她的,不是关系本身,而是反复的“情绪劳动”。
“你以为你没在谈恋爱,但每天都在支付恋爱的情绪账单。”佳宁说。
她曾期待过,能遇见一个真正看见她、对她有好奇心的人。现实是,在约会桌对面,大多数时候,她像在听一场接一场的演讲。
电影学院的男生,吐槽当下的影视行业在没落,没有一部真正的好电影;喜欢摄影的文艺男,对她的照片做起了学术点评,听她解释“就是随便拍的”后,仍坚持说:“你和被拍摄者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佳宁意识到,在这个时代,一个男性只要展现出最基本的礼貌和倾听能力,就足以赢得异性的好感。
当对面都是自我陶醉的表演者时,那些懂得保持安静的人反而成了稀缺资源。
一位男性用户在软件上的自我介绍
在社交软件上,性别之间对关系的态度差异也赤裸地写在个人简介里。
女生的标签一般会写“想要长期交往”“长期交往,但不排除短期交往”;男性则是“想要短期的关系”,“短期交往,但不拒绝长期交往”或者直接在简介上写“FWB”(可以发生性关系的朋友)。
这种设定,使得Situationship常常是不对等的游戏:女性想象可能会发展成恋爱,而男性只是一心享受不负责任的浪漫游戏。
《爱在黎明破晓前》
在认识初期,大多数男性总是迫不及待地表达好感,“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会想尽办法包装情欲,从政治、电影聊到“女性主义”,努力让情欲显得有思想、有深度。
当目的达成,不少男性会开始声明自己是“及时行乐主义”,故作忧愁地强调自己缺乏“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原生家庭不幸福,对婚姻和爱情没有信心。
他们会把“我不想跟你谈恋爱”包装得更好听一点,说成“我们现在不也很好吗?”“我觉得要珍惜当下的这个瞬间。”
社交媒体上有人把 Situationship 比作零工式的亲密关系,干的活却跟正式工差不多。情绪价值、时间陪伴、性价值,每个活都要干。
有人写Dating日记,记录与每一个“男嘉宾”的相处过程,反复纠结于“这段关系能不能转正”。但这种文本几乎都是女性在写,很少看到男性为Situationship认真归档、分析或反思。
社交平台上关于 Situationship转正讨论
电影《好东西》里,钟楚曦饰演的小叶和一位眼科医生展开了一段典型的Situationship。小叶动了真情,医生却表明自己不谈恋爱。她立马假装洒脱,谎称自己已婚,表明自己也不过是“玩玩而已”。
不少帖子,教女性如何拿捏短期关系:如何不动心、如何设界限、如何只享受、不沉迷。甚至形成了一条“约会赛道”。
于是越来越多女孩以为自己是主动者,选择了这种关系。但事实上,很多女孩是在压抑真实需求,她们对关系有期待,又怕暴露感情后,显得不酷、不自洽、不够现代。
女孩们从传统爱情的牢笼中逃出来,却又误入了另一个禁区——一个不能表达、不能期望、不能脆弱的情感地带。
甚至在身体层面,这种看似自由的关系,对女性来说依然成本更高。
生理结构的差异,注定了女性在性自由中承担更多后果:避孕负担、健康隐忧、耻感与情绪波动。
这种不对等的现实,常被美化为“成熟”或“性解放”,而不是被看见。
佳宁终于不再避讳自己的拧巴与脆弱。
交友软件上一次次左滑右滑,让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选择权,甚至在性缘关系里感受到一种“女性主动”的错觉。
但在无数段虎头蛇尾的关系中,她似乎也遗失了真正去爱一个人的勇气。
那些听起来很酷的新型亲密关系,回头看,其实也不过如此。
找一家氛围适宜的餐厅,喝点小酒,聊聊童年与理想。一晚上谈完人生四季,气氛正好,还想沿着街走一走。但,关系也就止步于此。
几次,不同的约会对象带她去了同一家餐厅。连“浪漫”都开始重叠,那些原本令人心动的瞬间,像是被套进了某种模板。
“我们没有那么多深刻的人生故事可以反复讲述,也无法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随时开启一场又一场的深度对话。”佳宁说,“当两个人无法再创造新的回忆时,话题总有聊完的一天。”
《爱在黎明破晓前》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曾指出,现代生活的高度复杂性与多样性,让人们在面对一段感情时,常常怀着极大的不确定感。
如何百分百地去投入感情、谈恋爱,成了当代人面临的一个现实难题。
今年开始,佳宁对各种新型关系感到了厌倦。她开始怀疑:“我到底还能不能进入一段真正的关系?我还能相信被爱这件事吗?”
她思考长期关系的代价:经营的时间成本、暴露软肋的风险、日复一日的耐心磨合。这些远比在陌生人面前扮演“完美酷女孩”困难得多。
可矛盾的是,人终究渴望被真正看见。不是社交面具下的表演,而是那个会为小事雀跃、会脆弱、会笨拙的真实自我。这种需求,或许只有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才能满足。
电影《好东西》里,王铁梅潇洒地对小马说:“我们之间只是课间十分钟的关系。”
可课间十分钟过后呢?
两年的“约会实验”之后,佳宁按下了暂停键。她删掉了所有交友软件,开始认真地与自己的孤独相处。
她不再急于回应每一条消息,也不再用新的约会掩盖旧的失落,更不屑于那些短暂而廉价的即时快乐。
如今,对于爱情,她一边警惕一边期待,一边怀疑一边憧憬。
但她始终相信:在这个倦怠的工业社会里,哪怕爱情消失了,全世界都在教我们“聪明地爱”,总会有人像一头犀牛一样,笨拙而固执地去爱。
更新时间: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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