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团圆,共享一轮明月,也算是团圆了。


想家了,想回家了,可是一事无成,又怕回到家看到父母失落的眼神。你想回去的那个家,是否有你无限的牵挂。每到中秋节,看着别人阖家团圆,心里不免生出一些苦楚。

回忆起哪个家,它先是透过院角那棵老桂树的枝叶,漏下些零零碎碎的银箔,悄没声地铺在青石板上。而后,那光便渐渐饱满了,丰盈了,像一股清浅的、凉沁沁的泉水,从东边的屋脊上漫过来,淌过庭院,一直流到我的脚下。院子中央,那张旧木桌上,母亲早已摆好了各式的月饼,圆溜溜的,盛在青花的瓷盘里,仿佛是天上的月轮不小心跌落的几个影子。一只肥硕的柚子,咧开了金黄的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散发着清冽的甜香。那光是软的,滑的,落到瓷盘上,便泛起一层莹润的釉色;落在柚子的水汽上,又似乎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般安详而圆满的月光,总教人无端地想起些极远的事。我的思绪便像一只怯生生的雀儿,倏地一下,穿过这溶溶的月色,飞回了童年的那片场院去。那时的月亮,仿佛比现在的要近得多,也大得多,像老祖母擦得锃亮的铜镜,明晃晃地挂在场院上空那棵大榆树的梢头。场院是泥地,被白日的太阳晒得温热,我们一群孩子,赤着脚在月光里追逐,嚷着那些关于月宫的、荒诞而美丽的传说。我们说那黑影是棵婆娑的桂树,吴刚正抡着斧头,一下一下地砍那永远砍不倒的树干;又说那更亮些的影子,定是广寒宫里寂寞的嫦娥,正抱着她的玉兔,凭栏眺望人间。我们争着,笑着,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传得老远。祖母是不大理会这些的,她只是安详地坐在竹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目光柔和地望着我们,仿佛我们便是她全部的月亮。


然而今夜,这城市庭院的月光,却与记忆里的有些不同了。它依旧是那般皎洁,却少了几分乡野的坦荡与泼辣,多了一点被高楼裁剪过的、斯文的寂寞。它静静地照着,照着我,也照着这天地间无数因各种缘由而未能团圆的人。这便让我想起古时候的那些人,那些在月光底下怀着同样心事的诗人。他们的月亮,似乎总带着一点清冷的愁味。譬如那《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是何等的苍茫: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千百年过去了,那照过游子罗床帏的月光,今夜也一样地照着我这小小的庭院。那徘徊不寐的忧愁,也仿佛越过漫长的岁月,与此刻我心头一丝无端的怅惘,轻轻地重合了。月之圆满,偏偏最易映照出人间的缺憾。东坡先生在那丙辰年的中秋,大醉之后,发出了千古的慨叹: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真是道尽了一切。天上的月,自顾自地圆着,缺着,运行着它千古不易的轨道;而人间的聚散,却牵动着无数悲喜交加的心肠。我们之所以如此郑重地过这中秋,大约便是想在这“古难全”的定律里,努力地求得一刻的圆满罢。将一份情意,寄托于一枚圆饼,一盏清茶,一次团聚,对着同一轮圆满的月亮,许下相似的、关于平安与重逢的愿望。这其间的意味,细细想来,几乎是带了些悲壮的、与命运温柔抗争的诗意了。


夜渐渐深了,月光也似乎变得更加澄澈,像一泓望得见底的秋水。桌上的茶已凉了,月光在冷掉的茶汤里,微微地荡漾着,碎成一片一片的鳞。远处,不知哪家的窗子里,隐隐约约地飘来一阵歌声,像是那首古老的《月光光》,调子悠悠的,颤颤的,像一条极细的丝线,要将这漫天的月华都串起来似的。


我静静地望着,忽然觉得,这一夜的月,不独是我一个人在望。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样的夜晚,抬起他们的头。那月光,便像一位沉默的、亘古的使者,将戍卒的思乡、思妇的离愁、文人的落寞、孩童的欢欣,乃至整个民族的、关于团圆与美满的集体记忆,都一丝一丝地编织进它清辉之中了。它不言不语,却承载了一切。


风起了,庭前的桂树,发出一阵簌簌的、梦呓般的声响。我端起那杯凉茶,将杯底那片小小的、荡漾的月亮,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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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08

标签:美文   团圆   明月   月光   月亮   场院   桂树   圆满   瓷盘   庭院   柚子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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