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节气这东西,于都市的楼宇丛林里,原是极迟钝的。空调将四季调和成恒温的平庸,玻璃幕墙反射着不变的天光,日子便像一串打磨光滑的珠子,一颗颗地滚过去,看不出多少分别。然而,总有一些痕迹,是人力所不能完全抹煞的。譬如,某日清晨,在赶路的匆忙里,忽见路边那几株无人看管的乌桕树上,叶子不知何时,已醉成了一片赭红,在淡灰色的天幕下,静默地燃烧着。又譬如,夜里归家,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枯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直钻入肺腑,那凉意里,已全无秋初的温存,而是带着一种凛然的、不容分说的锋芒了。这时,你才蓦地惊觉:哦,是霜降了。
霜降,这个名字念在唇齿间,便自有一股寒气。它不是“白露”,那还带着少女晨泪般的清柔;也不是“寒露”,只是预告着凉的消息。它是“降”,是“肃”,是来自高天的一种判决,一种执行。是天地间那股蒸腾的、活跃的阳气,终于收敛到了极处,而阴冷的、沉静的寒气,开始君临大地。古人说:“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一个“凝”字,道尽了此中神髓。风似乎凝住了,不再那般飘忽不定;水也凝住了,溪流变得分外瘦削清浅;连时光,也仿佛在这寒意的浸透下,流速迟缓了下来,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果冻般的质感。

于是,我的思绪便在这凝住的光景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开去。我想起古人对于这个节气的敬畏与顺应。霜降三候,说得何等分明:“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这是一幅严酷而有序的天地画卷。豺狼将捕来的猎物一一陈列,仿佛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冬祭,是感念自然的赐予,亦是宣告杀戮的终结与贮藏的开始。接着,草木纷纷卸下它们的华服,那曾经在春风夏雨中滋荣的绿叶,如今坦然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将生命的枯槁还给大地。最后,所有的小虫都钻入了泥土的深处,垂下头,进入一场漫长的、与死亡相邻的睡眠。这是一个“止”的过程。奔走的,停止了;生长的,停止了;喧哗的,停止了。生命以退守的姿态,来应对严酷的法则。
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我们现代人,似乎总在追求“进”,追求“动”,追求“繁盛”。我们害怕停滞,恐惧空无,用无尽的喧嚣与娱乐来填塞生命的每一寸缝隙。我们忘了,天地有四季,人生亦有节律。这霜降的“止”与“藏”,并非死寂,而是一种蓄力,一种沉淀,一种为了来年惊蛰那一声春雷所做的、最深沉的准备。没有这彻底的收敛,哪来酣畅的勃发?没有这决绝的舍弃,哪来全新的获得?《道德经》有言:“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霜降,便是那“归根”之时,是万物在纷繁的“作”之后,向着生命本源的一次集体回归。这“静”,便是复归生命本真的必经之路。

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书桌的一角。那里,正摊着一本泛黄的《杜工部集》。在这样一个时节,读杜甫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的诗,总带着一种沉郁的、被霜寒浸透的质感。安史之乱后,他漂泊西南,在一个又一个秋末冬初,将家国之痛、身世之悲,都凝成了诗行里的白霜。他写《秋兴八首》,那“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起句,便已为全篇定下了霜降般的基调。江间的波涛,塞上的风云,无不笼罩在一片肃杀与阴冷之中。那不仅是自然的气候,更是时代的氛围,是诗人内心的气候。他的愁思,如同寒霜,凝结在故园的丛菊上,凝结在孤舟的系缆上,沉重得化不开。
然而,杜甫的伟大,在于他从未被这彻骨的寒霜所冻毙。他的诗魂,在极度的寒冷与困顿中,反而淬炼出一种惊人的热量。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苍茫历史感。这霜,在他笔下,成了磨砺人格的砥石。由杜甫,我又想起刘禹锡。他对于秋天,却是一番豪迈:“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诗情,仿佛能冲决一切凝滞的寒气,直上九霄。同是面对霜降般的境遇,杜甫是背负着它前行,在沉重中见出深刻;刘禹锡是超越它飞翔,在昂扬中见出风骨。这其中的分野,正是人格的辉光在与命运之寒霜碰撞时,所迸发出的不同火焰。

夜,愈发地深了。我仿佛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精纯的霜华,正在窗外静静地编织着它的素锦。它会使草尖僵直,会使瓦楞发白。这是一种温柔的杀伐。它终结了众多柔弱生命的旅程,却也用这终结,换来了大地的洁净与安宁。我想起乡村的童年,霜降之后的清晨,总是格外令人兴奋。田埂上,枯草的边缘,都敷着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银屑。我们用手去触,那冰凉的感觉瞬间传到指尖,随即,那完美的结晶便在我们的温度下,融化成一颗小小的水珠,仿佛一个微型的梦的破碎。那时只觉得好玩,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最初的、关于“美与逝”的教育。霜的美,是瞬间的,是脆弱的,是必须依托于寒冷而存在的。它不像雪,可以覆盖一切,营造一个持续的童话世界。霜的美,更清醒,更冷静,也更哲学。它告诉你,所有极致的美,或许都邻近着消亡,都要求一种牺牲的温度。
推而广之,我们生命中的许多历程,不也如同经历一场场“霜降”么?青春的狂热与梦想,在现实的冷风中,渐渐凝结成具体的、有时甚至是残酷的责任与担当,那是一种精神的霜降。一段浓烈的情感,在时光的流逝里,褪去了最初的滚烫,沉淀为一种相濡以沫的、近乎亲情的宁静,那也是一种情感的霜降。甚至,一个时代的落幕,一种文明的转型,其间也必然伴随着思想的霜降——旧的范式被冻结,新的可能性在严寒中孕育。

这霜,因此并非全然是负面的意象。它是一种考验,一种提纯。它逼迫着你,将外放的、散逸的精力收回,转向内在的省思。在春日和盛夏,我们忙于生长,忙于绽放,忙于与外界交接,很少有机会如此深刻地面对自己。唯有在这万物收敛的时节,在寒霜封锁了外部世界的热闹之后,我们才不得不退回内心的庭院,清扫落叶,盘点收藏,审视这一路走来的得失。这过程或许寂寥,甚至痛苦,但唯有经过这般冷静的凝思,生命才能获得真正的深度与厚度。
远处,似乎传来了几声零落的车鸣,将这夜的寂静戳破几个小孔,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所填补。我站起身,为自己续了一杯热茶。水汽氤氲而上,在窗玻璃上遇冷,又凝结成一片细密的水雾。我用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画着。画出的图案,很快便模糊了,消失了。

天地不言,只是运行着它的节律。霜降,依旧年复一年地如期而至。它不因人类的悲欢而迟疑,也不因时代的变迁而改易。它只是冷静地、执拗地,执行着“收敛”与“凝定”的宇宙律令。而我们,这些寄居在天地之间的过客,若能在这寒霜初降的夜晚,暂时停下奔忙的脚步,品咂一番这凛冽中的诗意与哲思,或许,便能在这必然的轮回中,为我们的灵魂,寻得一丝安顿,积蓄一分来年破土而出的力量。
窗上的水雾愈来愈厚,外面的灯火,已只剩下团团晕染的光斑,如梦似幻。夜气寒重,霜,大约正在无声地降着吧。
更新时间: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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