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晚,达州老城区蝉鸣穿透车窗。王建军把出租车停在滨河路野茅溪大桥下,掏出手机时,屏幕上的收款二维码亮得刺眼。微信对话框里,儿子王宇发来一串链接,最新一条是某数码品牌发布会的直播截图:新款平板电脑定价3299元,“不值”与“划算”的弹幕交替闪烁,中间夹杂着“学生党求分期”。
一位父亲带女儿选购手机。
王建军的手机收款记录显示,当天收到了车费145元,“今天出门晚,我先吃点饭,打算跑个通宵。”热风裹着烧烤摊的油烟吹过来,王建军摸出烟盒,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还有一张被叠成小方块的A4纸,那是出车前妻子塞给他的“大学装备清单”:手机、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智能手表,加起来近1.5万元,备注“数码全家桶凑齐能召唤录取通知书哦。”
一张沉重的心愿单
时间拨回到当天上午,达城罗浮广场一家手机店,玻璃幕墙映着六月毒辣的阳光。王宇站在展示柜前,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来滑去,屏幕上的《王者荣耀》角色正在释放大招。旁边导购员第二次递来宣传册,“同学,这款平板搭载最新处理器,学生还能分期免息。”他没接,目光瞟向旁边展台上的智能手表,标价1299元,比他的旧手机还贵。
“小宇!”刘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深蓝色的工作服领口被汗水打湿。她快步走过来,拽了拽儿子的衣服下摆。导购员立刻迎上去,“姐姐,您家孩子真会挑,这款平板性价比特别高……”刘芳没听完就拉着王宇往外走,帆布包的拉链蹭到金属展示架,发出刺耳的声响。走到树荫下,她才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汗,“你爸今早五点才回家,说昨晚有人吐在车里,他收拾了一个小时。”
王宇踢着路边的石子,他想起填志愿那晚,同学在朋友圈晒出了新买的万元平板电脑,配文“开启新征程”。“妈,同学都换了新装备,我这手机内存早满了,翻朋友圈都卡。”他声音越来越小,手指绞着书包带。
刘芳抬手想帮儿子整理刘海,却被躲开了。她看见儿子手腕上那块塑料电子表,表带已经泛黄。“不是不给你买,”她打开手机里的付款记录,“你看,这个月房贷又是2800元,你爷爷的药费1500元,你表姐结婚送去1000元,你这清单这么多东西……”
“能不能先买手机和电脑?”王宇低头盯着地砖上的裂缝,“手表和平板我以后自己打工买。”刘芳没说话,将儿子的心愿单叠起来装进裤子口袋……
关于雪山的向往与担忧
周末下午,达城西外一家冷饮店飘着蜜桃乌龙的甜香。张桂芬用吸管戳着杯底的珍珠,那些圆滚滚的糖球在冰块间躲闪,像极了女儿陈曦此刻亮晶晶的眼神。陈曦把手机往前推了推,屏幕上达州直飞丽江的机票,打了3.5折。
雪顶咖啡与雪山壁纸。
“单程机票只要500多元,妈你看!还有,这家民宿就在丽江古城里面,150块钱一晚,我们两个人睡,还含早餐呢。”陈曦的指甲在屏幕上划出沙沙声响,张桂芬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自己的手机上。
“你二姨今早连发三条语音。”张桂芬划开微信对话框,在西安的二姨头像跳出来,“她说你表哥在城墙根开了民宿,你们免费住,还能开车带你们去看兵马俑,做肉夹馍、油泼面给你们吃。”语音条里二姨的普通话带着股“凉皮味”,背景音里混着擀面杖敲案板的咚咚声。
“丽江有雪山啊!李薇妈都同意了。”女儿把头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冒出来,“李薇说在玉龙雪山下许愿,大学四年都会顺顺利利。”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起伏的背上投下斜纹阴影,像数学课本上的线图。张桂芬看向陈曦的手机屏幕,玉龙雪山被她设置成了锁屏壁纸,雪顶在云层里若隐若现,让她想起多年前见过的唯一一场雪,薄得像层糖霜。
服务员端着雪顶咖啡过来时,冰淇淋在杯口堆成微型雪山,张桂芬看见女儿盯着冰淇淋的眼神,眼眶微微泛红。
“这样吧,你们必须跟团去,每天两次发视频报平安,不准去人少的区域。”陈曦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抓起雪顶咖啡猛喝一口,冰淇淋沾在鼻尖上,像朵迷你雪莲花。她举着手机给李薇打去电话,“我妈同意了!但要跟团……嗯,就订那个含大索道的!”张桂芬捏着奶茶单,雪顶咖啡的字样被杯底的冰水打湿后变得模糊,恍惚变成了二十年前自己攥着的那张车票,那时她想去看海,最后却去了近处的水库。
一个清晰明亮的决定
达城某医院眼科,林梅捏着缴费单,指尖在“全飞秒激光手术”的价目栏上停驻,19000元的数字印在淡蓝色的单据上,让她想起服装厂流水线上,那台需要运转四个月才能赚回成本的缝纫机。旁边诊室的门虚掩着,女儿林晓月正在接受眼底扫描。
“妈,我同学术后没几天就去爬华山了。”林晓月的声音从诊室传来,林梅推门进去时,看见女儿正趴在检查台上,眼镜被小心放在托盘里,镜腿上缠着透明胶,那是高考前冲刺时,她为了节约学习时间,自己粘上的裂缝。
医生调整着仪器旋钮,“左眼600度,右眼650度,做全飞秒术后视力能恢复到1.0以上。”林晓月坐起来,她的脸上,眼睛和耳朵之间被一条白线连接,那是戴了六年眼镜压出的痕迹。“妈,暑假还剩两个月刚好恢复,不耽误开学后看书。”
林梅看着手机里的数字,预留的是林晓月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要不……先配副新眼镜?等你寒假回来再做?”她的声音低下去,看见林晓月捏着检查单的手指泛白。
“寒假就没时间恢复了!”林晓月急得站起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叠明信片,那是她的“小金库”,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纸币,“我攒了3千多块钱,本来打算出去旅游用的,现在拿来补手术费,可以吗?”
医生适时递来温水,“一些专业对裸眼视力有要求,现在做了手术,填报志愿选择面更广。”走廊里传来其他家长的谈话声,“早做早安心,一辈子就一次的事。”
“做吧。”林梅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护士进来贴术前注意事项时,林梅正在给女儿整理刘海。阳光透过窗户,在缴费单的“全飞秒激光手术”字样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影,像极了林梅那个突然明亮起来的决定,用加班费换来的清晰视界,终将成为女儿奔赴星辰大海的通行证。
路灯下的温柔剪影
暮色降临,林梅扶着刚做完手术的女儿走出诊室。林晓月戴着透明眼罩眯缝着眼,执意要自己走下楼梯。林梅看着女儿摸索着楼梯扶手的样子,想起她刚上小学时,也是这样跌跌撞撞地学骑自行车,膝盖摔破了也不哭。医院门口的路灯下,林晓月的爸爸开着面包车来接她们,座位上放着刚熬好的小米粥,“饿了吧,先垫垫肚子,爸查了菜谱,术后忌辛辣。”
另一边,陈曦在雪山脚下的蓝月谷给母亲发来视频,丽江的太阳还没落山,白色的山峰和碧蓝的湖水相得益彰。“妈,看我的鸡血藤手镯好看吗,中间这里是银的呢,猜猜多少钱?”她翻转摄像头,“我砍价很厉害的,100块钱买了3个,你和爸爸都有哦!”张桂芬盯着屏幕,看见女儿手腕上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想起上一次带女儿去旅游还是三年前,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如今,女儿已经迈着自己的脚步,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29日夜间,王建军的出租车再次驶入滨河路,那是他习惯性休息吃饭的地方。家庭群里跳出媳妇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餐桌上摆着新买回来的数码收纳包,里面放着没拆封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王建军摸了摸藏在脚边的智能手表包装盒,那是他下午出车前才买的,花了他三个通宵夜班的收入,“明早回去放在他的床头,他起床时应该很开心吧……”
夏夜里,达州无数个高考家庭亮着灯,有人在给旅行背包缝补内衬,有人在研究大学的路线和省钱攻略,有人在台灯下核对术后用药清单。那些被孩子抱怨过的“抠门”,被父母纠结过的“性价比”,最终都化作了路灯下的温柔剪影。当新手机的包装盒被拆开,当旅行大巴缓缓启动,当摘下眼镜后世界依然清晰时,父母们数着零钱的指尖,正悄悄把十八年的牵挂,折进这个滚烫的夏天。
(应受访者要求,文内人物均为化名)
文/图 记者 任枺早
更新时间:202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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