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宣布,在考古发掘西安董氏家族墓地时,发掘出一座张九龄夫人墓,夫人姓董,字韶容。对此,人们第一感觉是意外,觉得反常。
张九龄做过唐玄宗的中书令,即首相、首辅,其夫人怎会葬入娘家祖茔?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张九龄由尚书右丞相出为荆州长史,属于高官获谴被贬,没几天董夫人就以廿八之龄亡故,时间上太过巧合。
董韶容墓的墓志上,称其“叨椒掖之亲,承纶言之聘”。椒为香料,汉代皇帝后宫用花椒涂抹墙壁,称椒房;掖即掖庭,也指皇帝后宫。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网官,董韶容为唐玄宗董贵妃兄弟之女,可以算是玄宗的外甥女。这就解释了“叨椒掖之亲”。纶言指皇帝的诏令、皇帝的话。“承纶言之聘”表明,董韶容适张九龄出于玄宗的意思。
墓志云,“一嫔丞相,七载妇仪”。嫔即人妇,嫔、作嫔是唐代女子嫁为人妇的书面表达,有“作嫔君子”等说法。则迄于殁年,董氏与张九龄一共生活七个年头。
可以推知,两人结为夫妇当在开元十九年。其年三月七日,张九龄由岭南按察使任被召回京,约于三月底四月初,就任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故婚期可断为本年四月后。彼时,张九龄已年五十四。
问题是,张九龄乃有妇之夫。据九龄外甥、赠太子太傅徐浩撰《唐尚书右丞相中书令张公神道碑》,九龄“夫人桂阳郡夫人谭氏,循州司马府君诲之子也”,“太夫人乐在南国,不欲北辕,克勤奉养,深得妇礼。至德二年十月六日,终于私第,春秋七十有七”。
这位谭氏,有桂阳郡夫人即桂阳郡君的封号,丈夫殁后还顽强地活了十七年,乃张九龄正妻。今韶州张氏家族墓地,尚存一古塚,被断为谭氏之墓。
由尚书右丞相贬为荆州长史,是张九龄政治与人生悲剧的高潮,并且祸延董韶容,其引爆点是“周子谅事件”。
《资治通鉴》载,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十七日,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宰相牛仙客略无宰相之材,还在朝堂上引用谶书,预言牛仙客将来造反。玄宗大怒,命左右棍棒侍候,周子谅死而复活,再次廷杖之。玄宗下诏,将其流放岭南瀼州,押送至蓝田便死了。
宰相李林甫上奏玄宗:“子谅,张九龄所荐也。”二十日(此日期或有误,下文会论述),玄宗下诏,贬张九龄为荆州长史。
张九龄被贬没几天,董韶容就去世了。专家猜测,董夫人大概是身患有疾,突遭九龄官场变故的打击,悒郁而终。
其实,事情远超我们的想象,当时长安还发生了“一日杀三庶人事件”。唐玄宗三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指控意图谋反,玄宗下诏废太子,将三人贬为庶人,流放瀼州。三人押送至城东驿,被玄宗赐死。
废掉太子瑛,这一想法玄宗早就有了,但张九龄作为首辅坚决反对,使玄宗颇有顾忌。玄宗此次将九龄贬到荆州,台面上的咎由不是其支持太子瑛,但这只是帝王心术。
董氏家族墓地考古还发现,吴王李恪曾孙女李仙仙葬于董氏家族墓地,李氏嫁给了董贵妃弟弟董君,这就为我们梳理历史经纬提供了新线索。
这位李仙仙很容易被忽略,但正是她,确定无疑地将张九龄、董韶容与一位唐宗室统兵大将、信安郡王李祎,紧密联系起来,证实了一个复杂的姻戚与政治关系网络的真实存在。
据本人向陕西考古专家请教,李仙仙是吴王李恪第四子李璄的孙女。而信安王李祎是李恪第三子李琨的嫡长子,故李仙仙是李祎的堂侄女。
唐玄宗登基后,陆续重用一批宗室近支,首先重用的便是李祎。君臣俩是从兄弟关系,唐太宗是他们共同的曾祖父。开元十五年,李祎拜左金吾卫大将军、知朔方节度事,兼摄御史大夫,寻迁礼部尚书、仍知节度事。开元二十二年,迁兵部尚书,仍兼朔方节度大使。李祎是手握重兵、屡建边功的明星级权贵。李仙仙嫁董君乃唐玄宗赐婚,大概是皇帝表示对李祎一族的关怀。
但恰恰是这位信安王李祎,作为宗室统兵大将,已早一步卷入武则天一族某人罪案,而这桩罪案焦点实在于废太子李瑛。
此案分为三个阶段:
开元二十四年四月,武则天族孙武温昚坐交通权贵,杖死。《资治通鉴》载,武温昚所交通的权贵,主要指朔方、河西节度使信安王李祎,广武王李承宏,泾州刺史、太子妃家族的薛自劝等人,此三人分别被贬到边远州郡任刺史或别驾。还有一位蒲州刺史王琚,是唐玄宗诛太平公主的功臣,此时竟因与信安王李祎有书信往还,被贬通州刺史。
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据徐浩《唐尚书右丞相中书令张公神道碑》描述:“范阳节度、颍王璬,奏前太子索甲二千领,上乃震怒,谓其不臣,顾问于公。”太子私下向统兵将领索要甲胄,且数量多达二千件,这在唐代被视为政变前奏。玄宗打算废太子,中书令张九龄答:“子弄父兵,罪当笞,况元良(指太子)国本,岂可动?”主张只打屁股,反对辄兴废立,玄宗闻言痛哭流涕。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皇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并废为庶人”,流瀼州,行至城东驿赐死。太子妃兄、驸马都尉薛锈亦流瀼州,行至蓝田驿赐死。
“三庶人”悲剧,通常认为是武惠妃为立儿子寿王、杨玉环丈夫李琩为太子,与宰相李林甫内外勾结,构陷三人谋反所致。
但“三庶人”因母妃失宠,而致自己处境每况愈下,故对玄宗心生怨望,已在谋划宫廷政变,这恐怕也是事实。
在《废皇太子瑛为庶人制》中,玄宗谴责太子“妃之昆弟,潜构异端”,并指出:“驸马都尉薛锈,亦妃之兄也,今又煽惑,谋陷兄弟。”“三庶人”以及太子妃兄弟等人搞团团伙伙,发展到大逆不道,是悲剧的主因。
开元十二年,张九龄为李祎撰写上玄宗的《进写圣容真图表》。开元十四年,李祎又请张说文士集团中坚、吏部尚书裴漼为其婶婶慕容氏撰写墓志。张九龄是这一文士集团骨干之一,可以推测,他与信安王李祎往来密切。
随着玄宗将李仙仙赐婚于董韶容叔叔董君,以及钦点董韶容与张九龄的鸳鸯谱,九龄与李祎的关系发生微妙变化。李仙仙墓考古报告尚未公开发布,但据本人向专家了解,李仙仙卒于天宝七载。作为董韶容婶婶,李仙仙在董韶容入侍张九龄时,大概已经嫁入董家。张九龄与信安王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姻戚纽带。
如此一来,张九龄与废太子瑛之间便形成微妙联系。首先,太子妃兄与武温昚、李祎等搞团团伙伙,顺藤摸瓜,瓜就是太子瑛与张九龄。其次,张九龄作为宰相,坚决反对玄宗废太子,在玄宗看来,张九龄与信安王李祎、太子李瑛等是一伙儿的。
事实上,周子谅事件不仅是张九龄的滑铁卢,而且与李祎之间也存在一根暗线。张九龄到达贬所荆州后,立即给玄宗上书,在《荆州谢上表》中称:“臣往年按察岭表,便道赴使,访闻周子谅久经推覆,遥即奏充判官。寻属臣改官,使亦有替。其后信安郡王祎奏将朔方驱使,便请授官。”
张九龄被召回京时,在岭南与周子谅结拜金兰,双方有诗唱和。九龄酬作中有云,“无庸我先举,同事君犹滞”,明显在替周的不达抱屈。
九龄亲手拔擢周子谅,但他把责任推给了李祎,但李祎是如何认识沉沦下僚的周子谅的?很大可能是,张九龄将周子谅推荐给素来交好的李祎,意在助其沙场立功,再加保奏。开元二十年,李祎作为主帅北征叛唐的奚、契丹,取得抱白山大捷,拿到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衔,当然也要保奏一批人。张九龄顺水推舟,先让周子谅做了长安尉,最后擢为监察御史。
再说牛仙客,出身县小吏,但是个颇有管理才干的边将。唐玄宗要重用他,征求中书令张九龄意见。张九龄竟然说,若用牛仙客为相,就是对他这种文学之士的侮辱。
玄宗听了非常生气,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诏令张九龄罢知政事,给了他一个尚书右丞相的虚衔。现在周子谅公开攻击牛仙客,等于妄议天纵英明。既然周子谅是张九龄的人,唐玄宗揣度张九龄居于幕后指使,就不能说是昏君的受害妄想狂。
厘清历史经纬之后,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杖杀周子谅也罢,贬谪张九龄也罢,“一日杀三庶人”也罢,其实就是唐玄宗分步下的一盘大棋,绝非时间巧合的孤立事件。
不妨据史料梳理一条时间线:
四月十七日,朝堂杖杀周子谅;
二十日,贬张九龄为荆州长史;
二十一日,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驸马都尉薛锈流瀼州,寻并赐死;
二十二日,李瑛舅家赵氏、妃家薛氏、李瑶舅家皇甫氏等,被牵连流放降职的多达几十人;
二十六日,董韶容香消玉殒。
这个时间线,其实还可以优化。张九龄《荆州谢上表》称:“伏奉四月十四日制,授臣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而唐玄宗《赴荆州长史制》的成文日期署“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学者早就注意到二者牴牾。“四月十四日”早于周子谅被杖杀的四月十七日,必误,但这并不意味着“四月二十日”就一定对。
很有可能,张九龄获谴被贬于四月二十四日,后世人在抄写出版时,《荆州谢上表》于“十四”前抄漏了一个“二”字,而《赴荆州长史制》于“二十”之后抄漏了一个“四”字。类似例证所在多有。
无论张九龄是被贬于二十日,还是被贬于二十四日,说董韶容两天后或六天后悒郁而卒,都有些牵强。唐人墓志一般会交待志主死因,譬如“寝疾终”“横祸终”“暴疾不旬”等。所谓悒郁而亡,可分两种情况:一是有基础病的,会加重病情,但死也少则十天半月;二是悒郁而致病,更有一个较长发展时程,方言不治。张九龄遭贬后,董氏六天内或两天内悒郁而终,未免过甚其速。
董韶容墓志描述:“驲使无容,闺罗惶疚,不意魂归月道,德被人间。”驲,即驿。其大意是,驿使不容许张九龄逗留,也不让董韶容随行,董韶容既惶恐又愧疚,事发突然地就魂飞天国,只留下美德名声在人间。
不排除“暴疾亡”的可能,但墓志基本回避了对死因的交待,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们不妨从张九龄自身对时局的感知,来揣摩董韶容可能的应对。
《荆州谢上表》云:“伏奉四月十四日制,授臣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闻命皇怖,魂胆飞越,即日戒路,星夜奔驰,属小道使多,驿马先少,以今月八日至州礼上,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唐代宰相出牧州郡,本属稀松平常,可谓“能上能下”,当事人自然觉得委屈,但也不必大惊小怪。开元初,中书令张说被玄宗贬为相州刺史,再贬岳州刺史。但到了开元四年即触底反弹,先升迁为荆州长史,开元九年重登相位,开元十一年第三度任中书令。
张九龄出为荆州长史,起点比张说高,本不该忧戚恐惧。但他明言自己“闻命皇怖,魂胆飞越”,忧戚之至,必有他的“心中明镜”。
他清楚,这一回,自己犯的是死罪。唐玄宗当廷杖毙周子谅,其实他不是要杖毙一名监察御史,而是对张九龄杀人诛心。
《荆州谢上表》云:“臣不即饮气取死,岂敢辄惜余命?伏念心无党恶,死则似同,以此偷生,犹希圣察。”又云:“臣受性愚钝,暗于知人,禀命舛剥,与此凶会,诚合自死,以谢天威。”
开元十九年到二十五年是张九龄政治生涯的高潮,但他在诸多重大国是上,包括边疆战和、高层用人、太子废立等,与皇帝意志相左。很多人总提玄宗后来时常念叨“九龄风度”,其实玄宗一边提拔重用九龄,一边又对他充满嫌恶。
仅从两点即可看出:一是张做到皇帝首辅,而其散官衔升到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止步;二是张的封爵止于始兴伯,这与宰相多封国公形成巨大反差。
回到张九龄被贬,揆诸前中书令张说的经历,情况本不算严重。但玄宗有一套整人的方法,他极少痛快地让人人头落地,而总是分步贬谪,最后叫人走投无路,或者派人在贬官赶往下个任所的半路上宣诏赐死。
当时玄宗杀红了眼,一日杀三子,又杀一女婿,四条人命。《荆州谢上表》直言:“臣今孤苦”,“乞哀于圣君”,求一条活路。彼时,张九龄肯定知道自己命悬玄宗一念之间。
真正“孤苦”的,其实不是张九龄,而是董韶容。董韶容作为董贵妃侄女,唐玄宗如果真心施以恩泽,完全可以替她择一门当户对、年龄适宜的佳偶。但玄宗没有这样做。
开元十九年,张说刚刚去世,其生前曾向玄宗推荐“族子”张九龄可堪大用,而玄宗大概也想再续“文治”,有心栽培张九龄。他将张九龄从岭南按察使任上召回,于是就有了董韶容的“承纶言之聘”。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老母在韶州去世,他一门心思奔丧守制,而玄宗似乎急不可耐,非要夺情,逼张返京出任宰相。翌年正月,张九龄面圣上表,“乞终丧”,玄宗不许。
于是赐九龄豪宅一区,又赐麦面、赐药、赐衣服绢帛,甚至赐给九龄家突厥俘虏,赐爵始兴县开国子。开元二十三年,还给九龄刚守制毕的两个弟弟并授京官。
在这个阶段,玄宗于九龄真可谓“上马赠金,下马送银”。反推董韶容所承“纶言之聘”,其本质不言自明。
这就解释了董韶容墓的一个反常之处,即作为张九龄故妻,董韶容墓志没有冠夫人封号。虽然志盖题“大唐故董夫人”,但此所谓夫人者,只是对女性已婚志主的一般尊称,真正封号是有某国夫人、某郡夫人之类名目的。
可以合理推论,董韶容只是玄宗赏给张九龄的一个侍妾,在张家身份尴尬。
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玄宗令张九龄罢相,九龄本身陷入困境。
此前,九龄持续与玄宗意见不合,反对玄宗由东都返西京,反对重用牛仙客,反对废太子等。
罢相的引爆点,是蔚州刺史王元琰贪腐案。中书侍郎严挺之前妻再嫁王元琰,而王元琰案由三司会审,严挺之谋求替王元琰开脱。而严又是张九龄向玄宗推荐的宰相人选。玄宗由此认定,张九龄与侍中裴耀卿、严挺之等人“朋党”,这是一种要命的指控。
周子谅事件,无疑使张九龄罪上加罪,既然九龄本人觉得“诚合自死”,董韶容作为一名侍妾,又当如何?当时的长安,对于卷入周子谅案、太子瑛谋逆案的家族来说,只有白色恐怖。
董韶容,一名被玄宗当作礼物赐给权要的弱女子,对命运的感知想必同于待罪之臣张九龄,而且应该更加敏感,结果就是“诚合自死”。
周子谅诋毁宰相牛仙客并非直接上书玄宗,而是游说御史台一把手李适之,要李适之好好劝劝皇帝。李适之是唐太宗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子,玄宗从兄。李适之将情况上奏玄宗,玄宗大怒,召周子谅廷对,最后杖决。
多年以后,李适之当上宰相,卷入玄宗第二任太子李亨妃兄韦坚谋逆案,被贬宜春太守。到任后,获悉同案的韦坚、裴敦复、李邕等清贵接连于贬所杖毙,感觉生路已无,遂仰药自尽。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董韶容香消玉殒。其墓志铭曰:“猗欤媛兮嫔君子,神有祸兮人无祉。”没有对疾病的感慨,只有对命运的叹惋。
开元二十六年,张九龄给玄宗两上贺表,皆表白“臣待罪荆南”,并以“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结尾,足见其内心之挣扎。
在在显示,董韶容应该是选择了“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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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于泽
责编 辛省志
更新时间: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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