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学家保罗·柯文今年(2025年)走了。
这几天刷到他去世的消息,我翻出几年前和他因译书往来的邮件,还有那段没赶上的浙大晚宴回忆,突然觉得该把这些事写下来。
不只是单纯悼念,更想让大家知道,这位写出《在中国发现历史》的学者,不止有“中国中心观”这个标签,私下里的较真和谦和,才更该被记住。
2014年夏天,我接了个活,主编一套“海外中国思想史前沿译丛”,就是想把西方汉学里好的研究引进来。
转年在杭州碰到北大师弟董铁柱,他跟我提了柯文一本讲越王勾践的书,叫《
SpeakingtoHistory:TheStoryofKingGoujianinTwentieth-CenturyChina》。
我当时翻了翻内容,立马觉得得把这本书放进译丛里。
说实话,找董铁柱翻译真是选对了人,他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吴越春秋》的,那可是记载勾践事迹最关键的文本,等于让他翻自己最熟的领域,能出问题才怪。
后来这本书的中译本叫《与历史对话:二十世纪中国对越王勾践的叙述》,算是柯文在中文世界第四本译作。
2016年过年那阵,我第一次跟柯文聊这本书的中译事儿。
他特别积极,说对中国读者看这本书很有兴趣,还主动说帮着搞定版权。
你想啊,版权这事儿本来挺麻烦,得跟国外出版社对接,结果柯文直接找了原著版权方加州大学出版社。
2月24号他给我发邮件,不光转了版权负责人RandyHeyman的联系方式,还把我的信息也同步给对方,等于帮我省了好多事。
到了8月,出版公司编辑说版权落实了,我赶紧告诉柯文,他几乎秒回,除了高兴,还提了一嘴,他之前在香港见过董铁柱了。
对我找董铁柱翻译这事儿,他说“你比我了解他,你信他,我就信你”。
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候其实已经心里有底了,因为董铁柱在伯克利的博士论文就是《吴越春秋》,他早知道董铁柱的功底。
果不其然,后来柯文看了译稿,对董铁柱的翻译特别认可,还在中译本的“致谢”里专门提了这事儿。
本来译事顺顺利利,2018年就把译稿弄完了,谁知道到了出版环节,卡壳了。
董柱跟我说,出版公司要删书里第三章的内容,那章讲的是蒋介石败退台湾后,曾经用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做宣传。
柯文直接不同意,说啥也不删。
老实讲,我特别理解柯文的坚持。
他是历史学家啊,历史这东西最讲究完整,少一句话可能就把叙事逻辑断了。
这本书的主题就是“二十世纪中国对越王勾践的叙述”,蒋介石用这个故事本来就是其中一部分,属于题中应有之义。
而且柯文在书里就只是客观描述史实,没加任何价值判断,更没说要为谁背书。
要是因为这点内容就删,那这本书的完整性就没了。
后来因为双方谈不拢,版权期过了两年,中文版权又回到加州大学出版社手里。
无奈之下,柯文自己找了香港中华书局,2021年出了繁体字版。
虽说书最终还是出版了,但内地读者想拿到可不容易,毕竟香港的繁体字版在内地流通不广。
现在想起来,这真不是柯文的损失,而是内地读者少了一本理解近代中国历史叙事的好书。
那时候我还跟柯文说,不行我再帮他找其他内地出版社。
结果没几天他就告诉我,已经联系上香港中华书局了。
还有个小细节,我当时不清楚版权怎么就回归了,就问柯文,他给我写了封老长的邮件,按时间线把事儿说的明明白白,连版权回归的依据都讲清楚了。
那一刻真觉得,优秀的历史学家就是不一样,连解释个事儿都这么一丝不苟,这种较真劲儿太难得。
译书这事儿中间,还插了段浙大晚宴的小插曲。
2017年10月,浙大传媒学院的外聘教师张圭阳突然给我发邮件,说受学院吴飞、韦路两位教授委托,邀请柯文去浙大做“浙大东方论坛”的主讲嘉宾。
他还特意说,是柯文让他找我的,想让我去参加10月16号晚上在孤山路楼外楼的欢迎晚宴,我那邮箱还是柯文给的。
怕我不信这封陌生邮件,张圭阳还额外发了封邮件,附上他和柯文的合影。
说实话,张圭阳就算不附合影,我也不会怀疑。
但那会儿我正好在国外访问,不在浙大,只能错过这次见面。
杭州10月多舒服啊,秋景正好,没能跟柯文见上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惜。
我赶紧给柯文发邮件,跟他解释缘由,说特别遗憾。
他很快就回了,说他也觉得可惜,还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面。
搞不清你们发现没,柯文这细节特别戳人。
他去浙大做讲座,特意让主办方邀请我参加晚宴,还怕我不信附合影,这哪是国际大学者的架子?分明是把中国同行当成平等的朋友看待,没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柯文早从90年代起就常来中国,去社科院近代史所、北大历史系讲学,每次都要组织小型研讨会,专门让青年学者提问。
他总说,汉学研究不是西方的“独角戏”,得中外学者一起修正视角才行。
你看,他私下里的谦和,跟他译书时的较真,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对学术、对同行的尊重。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记住柯文,多半还是因为他的“中国中心观”。
但我发现,好多人可能都理解偏了。
本来想,“中国中心观”不就是反过来反对“西方中心论”,说中国是世界中心吗?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柯文说的“中国中心观”,特指研究西方汉学里的中国近代史时,得从中国内部找历史变动的原因,别把啥都归为对西方刺激的被动反应。
他那本《在中国发现历史》,核心意思其实跟这个一样,就是让大家多关注中国自身的逻辑。
比如他在书里分析太平天国运动,就说这事儿爆发的根本原因是清代中期土地兼并太严重,阶级矛盾积了太多,西方宗教只是个触发点,不是根本原因。
还有人说,柯文这是颠覆了他老师费正清的“挑战—回应”模式,费正清不是总说,近代中国的变革都是应对西方挑战的回应嘛。
但其实也不是颠覆,更像是补充。
柯文自己在哈佛的讲座里就说过,费正清让大家看到了西方的影响,这很重要;他只是想让大家再多看看中国内部的力量,两者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历史。
历史学家罗志田也说过,柯文的“中国中心观”是给费正清模式补了空白,不是替代,俩合起来才是研究近代中国史的“双重视角”。
如此看来,纪念柯文真不是转发几篇悼念文章就完了。
他一辈子都在守着史学“求真”的原则,译书时不删一句话,研究时不跑偏一个观点。
对这样的学者,最好的纪念就是准确理解他的思想,别把他的“中国中心观”曲解成别的意思,也别只把他当成一个标签。
要是我们连他最核心的学术主张都弄混了,那再热闹的悼念,也没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柯文这一辈子,不管是译书时的较真,和同行交往的谦和,还是研究时的清醒,都围着“求真”两个字转。
现在他走了,我们要是能把他的“中国中心观”弄明白,接着用“求真”的劲儿去研究历史,去对待学术,那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我想,柯文泉下有知,也会乐意看到这样的纪念,毕竟,这才是对一位历史学家最实在的敬意。
更新时间:2025-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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