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重逢(随笔)

秋日的午后,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柏油路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我正低头踢着一颗卷起边的梧桐果,眼角余光却撞见一个熟悉的轮廓。是他,在那个远去的年代,曾和我挤在同一间教室、分享过同一副耳机的少年。这念头便如孩童吹起的肥皂泡,在空气中轻轻晃了晃,泛着微弱的虹光,没等我伸手去碰,就悄无声息地破了。

我们可以说几乎是同时顿住脚步,又几乎是同样僵硬地勾起嘴角,吐出几句关于“天气真好”“真是巧”“好久不见”的话。那话语干涩得像久旱的河床,每一个字都带着樟脑与旧纸张混合的气息,仿佛是从祖父书架最顶层那本蒙尘的《同学录》里,勉强抖落的残句。我盯着他袖口磨白的纽扣,他望着我肩上沾着的梧桐絮,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可能坠向过往的深潭。

没问“如今在哪座城市扎根”,也没提“还记得当年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吗”,更没敢碰“那次毕业旅行没去成的海边”。那几十秒过得荒唐,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想扔又舍不得,想握又烫得慌;又像沙漏里的细沙,明明看着慢,转眼就漏光了。末了,我们几乎是带着劫后余生的默契,相互点了点头,说了声“日后再联系”,便一个向左拐进栽满银杏的小巷,一个向右汇入车流不息的大街。谁也没提留个联系方式,仿佛那是件会戳破这层“偶遇”薄纸的钝器,多余又笨拙。

我独自走着,心里那点微澜却一圈圈漾开,像投石入湖后的涟漪,越荡越远,竟触到了时光的湖底。这偶然的邂逅,哪里是石子,分明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铁盒。里面装着毕业前夕的风,装着栀子花的甜香,装着一群少年人滚烫的誓言。

那时的我们,总爱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总爱在操场的跑道上追着晚风跑,喊着“友谊地久天长”;总爱把“三年一小聚,五年一大聚”写在同学录的扉页,笔尖划过纸张时,连墨水都带着少年人的笃定。仿佛只要我们愿意,那热烈的青春就能像常青藤,永远攀在时光的墙上,绝不会被未来的风雨冲散。那时的我们,以为承诺是铁打的,以为分别是暂时的,以为“再见”真的能轻易说出口,多慷慨,又多天真。

可时间哪里是温柔的园丁,它分明是沉默而执拗的雕刻家,拿着刻刀一点点修改着我们的模样,又像奔腾的洪流,推着我们往不同的方向走。毕业的闸门一开,我们便像挣脱了束缚的蒲公英种子:有人北上,去闯那风沙凛冽的都城,在早高峰的地铁里挤成沙丁鱼,在深夜的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揉眼睛;有人南下,去寻那温润潮湿的海滨,在台风天里抢收阳台的衣服,在海鲜市场的喧闹里学着讲拗口的方言;有人留在故乡,守着父母煮的热汤,在熟悉的街道上遇见小学时的老师,在周末的公园里推着婴儿车散步。

起初,那根由同窗之情拧成的线还很坚韧。班级群里永远热闹,有人抱怨求职时被拒了十次,像讲一出跌宕起伏的戏;有人分享租房时遇到的奇葩房东,引得群里笑成一片;有人上传新婚的照片,红色的喜字映得满屏温暖。那时的手机屏幕,多像一扇任意门啊,指尖轻轻地一点,就能穿越回教室的早读课,听见我们一起念课文的声音。

只是不知究竟从何时起,那扇任意门渐渐生了锈。群里的消息从一日百条,变成一月几条,再到逢年过节才有人发一句“新年快乐”,后面跟着一串孤零零的表情包。它像一口被遗忘的池塘,先是涟漪平息,继而水色浑浊,最后在通讯录里那片姹紫嫣红的新群。“宝妈交流组”“项目攻坚群”“小区团购群”底下,沉得不见踪影。若非某次清理通讯录时偶然瞥见,我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

至于那曾经“三五年一聚”的豪言,早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地飞过了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飞过了高铁的车窗,不知坠落在哪个荒芜的墙角。前两年,有位热心的同学在群里发起过聚会号召,消息发出去三天,只有三个人回复:一个说“要陪孩子上兴趣班”,一个说“刚好要出差”,还有一个只发了个“捂脸”的表情。那寥寥的回应,像几颗零星的雨点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响了两声,便被更嘈杂的生活声吞没,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想,这倒不全是人情凉薄。实在是时间太会“分流”,把我们推上了全然不同的轨道。那个曾经以“同学”为坐标的世界,早已装不下我们如今的生活。我们有了新的名字:是“丈夫”“妻子”,是“爸爸”“妈妈”,是“王总”“李老师”;我们有了新的牵挂:房贷的还款日期、孩子的奶粉品牌、上司的脸色、父母的体检报告。白日里,我们在地铁里啃着面包赶时间,在会议室里对着PPT争论得面红耳赤,在超市里对比着蔬菜的价格;夜晚回到家,有孩子的哭闹要哄,有堆积的家务要做,有没改完的方案要赶。那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吝啬得像沙漠里的水滴,谁又舍得、谁又有更大的精力,去组织一场隔着千山万水的“怀旧盛会”?更何况,有人在北国看雪,有人在南方听雨,有人在西部望星空,见面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提前请假、订机票、挤时间的奢侈事,像要翻越一座堆满生活琐事的山。

于是,大多数同学的名字与面容,便在记忆的深海里渐渐淡了、散了。有的像被潮水带走的贝壳,再也找不回;有的像沉在水底的鹅卵石,只剩模糊的轮廓;有的甚至连名字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某个模糊的片段。比如那日的他总爱上课睡觉,比如那日的她总爱扎高马尾。这不是薄情,只是时光的代谢:就像树上的叶子会黄,河里的水会流,我们的记忆也会筛选出该留下的,送走该离开的。

当然,也并非全是如此。总有几个人,是命运之绳特意拧紧的结。于我,便有那么三两个:一个在我失恋时,凌晨三点发来满屏的句句安慰,末了加一句“早点睡吧,明天我飞过去陪你吃火锅”;一个在我换工作迷茫时,拿着自己的简历给我分析,连面试的注意事项都写在备忘录里;还有一个,每年我生日都会准时发来消息,不是复制粘贴的祝福,而是一句“还记得当年你生日,我们偷偷在宿舍煮泡面,被宿管阿姨抓了个正着吗”。

我们从不需要靠“同学会”维系感情,联系像老茶树的根,在地下悄悄蔓延。不用天天聊天,不用时时见面,可只要有了这样一句“最近还好吗”,就能瞬间回到那个挤在同一间教室的午后。能聊得来的,终究会像常青藤,牢牢攀在时光的墙上;原本无话的,纵使强拉着坐在同一桌吃火锅,也只能盯着翻滚的红油,说上几句“最近天气挺冷”的客套话,徒增尴尬。那场我们曾经期待的“同学盛会”,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幻梦。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长街的尽头。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我脚边,那声音干燥又清冷,像谁在轻轻翻着一本旧书。我回头望了一眼,街上依旧是行色匆匆的人、川流不息的车。那个微微发福的身影,早已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珠融入大海,再也找不见了。

至于刚才街角的偶遇,真实得像一场醒着的旧日之梦:我们曾是同一片土壤里长出的小苗,一起晒过同一场太阳,一起淋过同一场雨;可后来,风把我们吹向了不同的地方,有的落在了肥沃的田野,有的扎在了贫瘠的山坡,有的则漂进了遥远的河流。如今的重逢,不过是两棵早已长成大树的苗,在街角偶然照了照面,没等说清“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就被各自的风又吹向了远方。

我拉紧衣领,将落在肩上的梧桐叶轻轻拂去。转身时,一片更大的叶子飘过来,擦过我的脸颊,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心里是平静的,像退潮后的沙滩,没有汹涌的浪,只有细碎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又像黄昏时的天空,辽阔得能装下所有的回忆,却也带着一丝淡淡的苍凉。原来,所谓成长,就是看着曾经熟悉的人,一个个变成“街角偶遇的陌生人”,然后笑着说“日后再联系”,却知道大概率不会再见;原来,所谓时光,就是把“我们”拆成“我”和“你”,再让我们在各自的江湖里,慢慢学会与这份“疏离”和解。

我汇入另一条街道的人流,脚步比来时轻了些。风还在吹,梧桐叶还在落,而那些藏在记忆里的青春片段,像被阳光晒暖的旧毛衣,虽然不再常穿,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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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01

标签:美文   街角   随笔   时光   时间   教室   同学   细碎   熟悉   名字   记忆   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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