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孤独和解

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斜切进来，将书桌分成明暗两半。我坐在这明暗交界线上，手里茶杯的热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像极了某些来不及挽留的东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这样静坐了很久，久到楼下的喧哗——送孩子上学的叮咛，早点摊的叫卖，汽车引擎的唤醒——都成了隔着一层玻璃的背景音。不是听不见，只是，不再急切地想参与进去。

他们说这是“独来独往”，是“不合群”。我听着，只是笑笑。江湖的套路，年轻时不是没试过。酒杯如何碰出交情，场面话怎样说得漂亮，何时该进，何时该退……那一套繁复的密码，我也曾费力学习过。只是后来发现，许多热烈的开场白，绕了一大圈，落点无非是“利益”二字；许多亲切的拍肩，掌心藏着的温度计，量的也只是你当下的价值。厌倦了，便退了出来。退到自己的沉默里，这沉默反而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安全，也清冷。

于是生活便缩成了极简的算式：房贷的余额，孩子的学费，父母的药单，卡上的数字。日思柴米，夜思钱。那曾有的“凌云千般志”呢？它们没有消失，只是被生活这台精密的水压机，压成了薄薄的一片，藏在钱包最里层的夹缝，偶尔翻到，硌得心里微微一惊。也负过一些春光，负过一些眼里的亮，那些叫做“红颜”的、象征着所有美好可能与柔软情感的事物，如今想来，像旧书里夹着的花瓣标本，脉络清晰，却一触即碎。

到了这个年纪，悲欢都淡了。不是不再感动，而是像一条走过太多路的河床，情绪的洪水再来，也知道它几时会涨，几时会退，最终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大喜大悲都嫌费力，更愿意看一片云慢慢地走，听一场雨耐心地落。冷暖自知，这“自知”里，有一种终于可以不再自我欺骗的坦然。

所求的，竟也简单到近乎卑微。不过是无病，无灾，能得一隅安静，看余下的光阴，像手中这杯渐凉的茶，虽无热气蒸腾的芬芳，却也沉淀出一点清冽的、真实的苦与回甘。尘世的缘，无论是炙热的还是凉薄的，都似潮水般渐渐退去，露出自己生命原本的滩涂。那滩涂或许空旷，却终于属于自己。我在这空旷里坐下，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的孤独。

这孤独，不是匮乏，而是清点过所有行囊后，与自己达成的一份谅解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