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腊月的湖南醴陵,寒风裹着细雪拍打着纸糊的窗户。十岁的张挎兰踮着脚,手指冻得通红,却仍固执地扒在私塾窗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祖父在黑板上写下的《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小声跟着念,呼出的白气在窗玻璃上凝成薄霜。
"死丫头!又偷学!"祖母的笤帚突然抽在她背上,张挎兰吃痛却不敢哭出声。祖母拽着她的发辫往柴房拖,"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祖父考中的秀才功名,将来是要传给你堂弟的!"
柴房里,张挎兰揉着发麻的头皮,从稻草堆里摸出半本残破的《三字经》。这是祖父趁祖母去赶集时悄悄塞给她的。煤油灯芯将灭未灭,她借着最后一点光亮,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蚕吐丝,蜂酿蜜..."
"兰丫头。"祖父的声音从门缝里漏进来,接着递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慢些吃,别让你祖母听见。"
张挎兰捧着碗,突然抓住祖父的衣袖:"为什么弟弟能上学,我不能?"
祖父的手抖了一下,粥洒在她手背上。老人沉默许久,终于叹道:"世道如此。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明日申时,等学生们散了,你从后门进来。"
就这样,张挎兰开始了她的"地下求学"。每天傍晚,当私塾的男童们嬉闹着离开后,祖父就会用烟袋锅轻叩三下桌面,躲在米缸后的张挎兰便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好景不长。立春那日,祖母提前从庙里回来,正撞见张挎兰在临摹《兰亭序》。砚台砸在地上溅起漆黑的墨花,祖母撕碎了宣纸,祖父的烟袋杆被折断扔进灶膛。
"老糊涂!女子读书要坏风水的!"祖母的骂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当晚,张挎兰听见祖父母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接着是祖父长长的叹息。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枕边多了本《康熙字典》,扉页上是祖父颤抖的字迹:"自学亦可成才。"
十七岁那年,一顶花轿不由分说地把张挎兰抬进了邻村铁匠家。红盖头掀开时,她看见的是个满脸麻子的陌生男人。新婚夜,她缩在床角,听着丈夫醉醺醺地嘟囔:"买来的母鸡总会下蛋..."
儿子出生在来年槐花盛开的季节。张挎兰给孩子取名"思齐",取自"见贤思齐"。她常常抱着婴儿在油灯下读《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吟诵声混着孩子的咿呀学语,成了昏暗屋子里唯一的光亮。
瘟疫来得比冬天还急。小思齐高烧三日,浑身起满紫斑。张挎兰跪在郎中门前磕破了额头,却只换来一句"没救了"。孩子断气那晚,她疯了一样跑到村口的古槐下,把《三字经》一页页撕下来烧。
"为什么?"她问飘落的灰烬,"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为什么穷人看不起病?"火光映着她泪痕交错的脸,远处传来守夜人梆子声,空洞得像命运的嘲笑。
"挎兰。"祖父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人拄着拐杖,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去县城吧,西街女子学堂的周先生,是我旧年同窗。"
包袱里是祖父珍藏半生的《昭明文选》和两块银元。张挎兰摸着书脊上磨损的痕迹,突然发现祖父的手已经枯瘦得能看到骨节的轮廓。
县城学堂的玻璃窗亮得晃眼。当张挎兰第一次坐在教室里时,她紧张得把《女诫》拿倒了。同桌的富家小姐掩嘴轻笑,却被先生严厉的目光制止。
"张同学虽启蒙晚,但勤能补拙。"周先生把戒尺点在《天演论》封面上,"今日起,我们学新学问。"
进化论、德先生、赛先生...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逐渐打开张挎兰紧锁的认知之门。她开始明白,小思齐的死不是命,而是因为这个吃人的世道。
1922年的北平飘着柳絮,张挎兰站在北大红楼前,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心全是汗。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书本散落满地。
"对不住!"穿蓝布裙的女生利落地帮她捡起书本,瞥见扉页上的名字时眼睛一亮,"你就是教育系新生张挎兰?你那篇《论乡村女子教育》在《新青年》上..."
"那只是粗浅之见。"张挎兰红着脸低头,发现对方别着"缪伯英"的校徽。
"走,带你去见守常先生!"缪伯英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跑。文学院走廊里,她们差点撞上一位穿长衫的先生。那人方脸浓眉,镜片后的目光却格外温暖。
"伯英又捡到宝了?"李先生笑着扶正眼镜。当听到张挎兰来自湖南农村时,他眼睛一亮:"润之前几天还说要找些湖湘子弟办夜校呢。"
在李大钊的办公室里,张挎兰第一次听说"妇女解放"这个词。窗外槐花落进茶盏,她看着浮在水面的花瓣,忽然想起小思齐坟头那株野菊。
"挎兰同志,"李大钊递给她一叠传单,"明天东单牌楼的演讲,你敢不敢上台?"
次日清晨,张挎兰剪掉了及腰的长发。镜子里的短发女子眼神清亮,耳畔回响着昨夜缪伯英的话:"头发是封建礼教的绞索,我们偏要斩断它!"
演讲台上,张挎兰的湖南口音引来几声嗤笑。但当她讲到小思齐之死时,台下卖报的女童停下了脚步,裹小脚的老妇人开始抹眼泪。
"......我的儿子不是病死的,是被'女子无才便是德'害死的!如果我能早十年读书学医......"她的声音哽咽了,随即又高昂起来,"姐妹们,我们要读书!要自立!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掌声如雷。散场时,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女工拽住她袖子:"姑娘,俺...俺也想认字..."
《妇女之友》创刊号出版那天下着雪。张挎兰和缪伯英在印刷厂守到凌晨,油墨香混着雪花沾在她们眉睫上。首篇文章《告全国姊妹书》的署名"张一兰"是李大钊的建议:"挎字太温顺,革命者当有'一往无前'的气魄!"
1927年四月的北平,春风里裹着铁锈味。张挎兰伏在油灯下校对着《妇女之友》最后一期的清样,钢笔尖在"告全国姊妹书"的标题上顿了顿。窗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挎兰!快开门!"缪伯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般尖锐。门刚开条缝,她就闪了进来,军装外套上沾着新鲜的血迹,"侦缉队正在抄查《晨报》印刷厂,名单上有你。"
张挎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样上未干的油墨。墙角藤箱里,还躺着刚收到的读者来信——天津纱厂女工们用歪扭的字迹写道:读了贵刊,我们组织了识字班。
"给我两小时。"她突然转身扑向书桌,钢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沟痕,"这期杂志必须..."
"你疯了?"缪伯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墨水溅在两人交叠的指节上,"守常先生今早已经被带走了!"
窗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刺响。张挎兰望了眼窗棂外渐亮的天色,突然将校样塞进缪伯英怀里:"你认得西四牌楼卖绒花的周大娘?她女儿在邮政局..."
破晓的枪声打断了低语。缪伯英翻窗消失的刹那,木门被军靴踹开。张挎兰平静地理了理齐耳短发,对黑洞洞的枪口露出微笑:"容我戴上围巾可好?这条是李大钊先生去年冬送的。"
警察厅的地下室里,血腥味浓得能尝出铁锈味。张挎兰被推搡着穿过长廊时,听见隔壁刑讯室传来熟悉的咳嗽声——那是北大经济学教授路友于的哮喘。
"张小姐。"审讯官用钢笔敲着檀木桌面,推过来一张印着青天白日旗的公文纸,"签个字,明天就能回北大上课。"
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她盯着公文上"悔过自新"四个字,突然笑出声:"我教女学生们的第一课就是——女子笔画,当如松柏挺直。"
冷水浇头而下的瞬间,她听见审讯官咬牙切齿的咒骂。当烙铁贴上小腿时,她开始大声背诵《妇女之友》创刊词:"夫枷锁非金铁所铸,实乃千年积愚成牢..."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扔进一间潮湿的牢房。月光透过高窗的铁栅,在地上画出道道银痕。墙角阴影里,李大钊正用指甲在砖缝里刻着什么。
"守常先生!"张挎兰拖着伤腿爬过去,才发现他在刻《国际歌》的简谱。血从他磨破的指尖渗进砖缝,像一个个小小的降号。
"挎兰同志。"李大钊把半块窝头塞给她,眼镜片后的目光依然温和,"怕吗?"
她捏着发卡在对面墙上划下一道竖线:"这是《妇女之友》的订户数,上周刚过三千。"又一道横线交叉而过:"这是天津纱厂新成立的妇女识字班数量。"
黑暗中响起低低的笑声。路友于在隔壁敲着墙壁打拍子,几个年轻同志用沙哑的嗓子哼起《赤旗歌》。看守的怒骂声中,张挎兰听见全监狱的镣铐都在跟着节奏轻响。
四月二十八日的朝阳格外刺目。当牢门被依次打开时,张挎兰正在用唾液梳理短发。十九位男同志排成纵队,她作为唯一的女性走在最后。经过女牢时,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少妇扑到铁栅前:"张先生!我是崇文门外刘家的..."
张挎兰认出这是去年听过她演讲的绣娘。她迅速将藏在舌底的发卡弹进牢房,发卡上刻着《妇女之友》的秘密联络点。
刑场设在警察厅后院的槐树下。二十具绞架排成新月形,像张开的獠牙。张挎兰看着李大钊第一个踏上木箱,听见他最后的演讲:"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绞死了伟大的共产主义..."
绳索勒紧的声音像钝锯割着每个人的神经。当轮到第十八位同志时,年轻的学生党员突然腿软跪地。张挎兰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替他整了整衣领:"记得《妇女之友》上那篇《论气节》吗?"
学生怔了怔,突然挺直腰板:"人生自古谁无死..."
终于,只剩张挎兰一人。刽子手发现绞索不够长,骂咧咧地去找凳子。她趁机转向围观的警察们:"诸位家里可有妻女?可愿她们终生为奴为婢?"有人别过脸去,有个年轻警察偷偷在袖子上擦了擦眼睛。
当绳索套上她纤细的脖颈时,北平的天空正飞过一群白鸽。张挎兰想起创刊号上自己写的结束语,突然高喊:"行刑吧!告诉后世姊妹——"
绳索骤然收紧。
更新时间: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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