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我站在天津的一条街上,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哲学意义上的迷失”。导航软件在这里仿佛得了一场优雅的癔症,它用那种毋庸置疑的电子女声告诉我:“您已到达目的地。”而我眼前,除了另一片看起来别无二致的洋楼,就是又一个岔路口,像生活抛来的一个暧昧微笑。
天津人指路,是一门玄学。你问西北角怎么走,一位大爷会挥挥手:“简直走!”这“简直”二字说得气贯长虹,可你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到的却是一条斜插进去的街道。你硬着头皮“简直”走了五分钟,发现世界悄然倾斜,北方悄悄跑到了你的右手边。另一位大妈会补充道:“就在内边儿,拐弯儿就到了。”“内边儿”是哪里?她手指的方向,仿佛囊括了半个天津卫。你道谢离去,背后还隐约传来他们善意的讨论:“唉,外地人,跟他说了简直走,咋还找不着呢?”

朋友约我在“大商场对面”的咖啡馆见面。我提前半小时抵达大商场,这座建筑有四个面儿。我像个虔诚的教徒,开始环绕它行走。第一面,是卖糖炒栗子的大姐;第二面,是卖熟梨糕的大娘;第三面,是卖崩豆张的小铺;走完第四面,我回到了卖糖炒栗子的大姐那里。她看着我,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找地方呢,姐姐?”那一刻,我领悟到,在天津,“对面”可能是一个球形的地理概念。
我打车去拜访一位长辈。司机师傅是位“哏都”代表。“您了,放心,闭着眼也给您送到!”他确实几乎闭着眼,在单行线、斜街和小巷组成的迷宫里穿梭自如。车子时而向东,时而向北,时而又像一个犹豫不决的人,在原地打了个转。最终停下时,他豪迈地一指:“就内楼,三门儿。”我下了车,眼前是六栋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砖楼。哪一栋是“内楼”?哪一个又是“三门儿”?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成了卡夫卡笔下的K,城堡近在眼前,却找不到入口。
在天津待久了,我渐渐悟了。这里的街道,是历史的即兴创作,沿海河而生。没有明确的东西南北,却充满了活泼的、市井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当你的方向感在崩溃,但你的眼睛却看到了别样的风景:也许因为迷路,撞见了冯国璋旧居的侧影;也许为了找“对面”,发现了一个卖绝版相声磁带的小铺;也许在无数次“拐弯儿就到了”的指引下,吃到了这辈子最酥脆的炸糕。

我认识的一位“老天津”曾给我启蒙:“在卫嘴子眼里,路不是正南正北的,是跟着人走的。你心里想着哪儿,路就通到哪儿。”他指着一条歪斜的小巷,“瞧见没,这条街,它自己活得挺自在。”
或许,天津的道路,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开放式的相声园子。每一个“对面”都是一个包袱,每一次“简直走”都是一段贯口,而我们在其中懵懂地扮演着那个可爱的“捧哏”。你一头雾水地追问“在哪儿啊?”,这整座城市,在一片善意的、乐呵呵的氛围中,回你一句:“就在内边儿,您了,简直走呗!”

作者|王小柔
漫画|王宇
摄影|马成 戴涛
更新时间:202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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