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思

我向来是不劝人抽烟的，亦不劝人不抽。烟之为物，犹如世上的许多事，明知其害，却偏有人趋之若鹜。我也是其中之一。

每至夜深，灯火昏黄，四壁悄然，便从抽屉中摸出一支烟来。火柴划亮的刹那，屋内便倏地亮了一亮，旋即复归于昏暗，唯烟头一点红星，在昏黑中明明灭灭，犹如鬼眼。吸一口，烟雾便从口鼻中漫出，先是浓烈，继而散淡，终于化为乌有。

人说抽烟有害，我自然是晓得的。肺腑之病，咳嗽之声，皆是由此而来。然世上害人之物岂独烟哉？言语有时更毒于烟，笑容有时烈于酒，而人皆乐于受之。何以独苛责于烟？

我抽烟的缘由，自己也说不分明。起初或是年少气盛，以为口衔烟卷便是成了人；后来竟成了习惯，思考时，写字时，忧闷时，不觉指间便夹了一支。烟之于我，已非玩物，竟成了伴当，成了知己，成了排遣孤寂的妙法。

烟雾缭绕中，常想起故乡社戏的光景。台下人头攒动，台上锣鼓喧天，优伶们脸上涂得通红，咿咿呀呀地唱。台下看客们，老的少的，也多衔着烟袋，烟雾混着人声，蒸腾而上，融入了夜色。那时的人抽烟，未必都因有甚么愁绪，不过是台上唱得热闹，台下也须有些营生，免得手足无措罢了。

而今我抽烟，多半倒是因了这无可措手的人生。文章写不下去时，抽一支；见着世上不合理的事，又抽一支；想起少年时故乡的月色、社戏的喧哗，而眼前只剩灰白的墙，不免再抽一支。烟不能解忧，但见着烟雾升起散灭，恍如见着自己的思绪有了形状，终于又消散于无形，竟也有片刻的释然。

烟之一物，不过是人手中的一点星火，口中的一团雾气，原无甚稀奇。但人偏能赋予它千百种意义，或消闲，或解闷，或壮胆，或排忧。其实烟还是烟，变的不过是人的心境罢了。

烟雾中，我看见无数张脸，过去的，现在的，欢欣的，愁苦的，都随着这青烟来了又去。最终只剩烟灰一截，堪堪就要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