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自己一事无成，允许自己孤独终老，允许自己充满遗憾

许可的浮沉我向来知道，人其实是颇能忍的。压迫来了，便承受；悲哀来了，便吞下；失败来了，便蜷缩着等待过去。

久而久之，竟至于连对自己的压迫也成了习惯，如鱼相濡以沫，竟不觉其湿滑腥臭了。

许可自己一事无成，这事乍听怪诞，细想却极平常。横竖我们每日所见的世人，十之八九不也是如此活着么？无非一具皮囊，一日三餐，一份可供兑换的劳力，如此而已。

精明的人管这叫"合理规划"，懦弱的人辩称"知足常乐"。其实正是这些人，眼睛不敢向上看，怕瞧见更高处可能的风景；也不敢向左右看，怕瞧见同辈已经走远。

他们的心里早已投了降，只是嘴上未必肯说。我最佩服这种不声不响便已将人生缩小到合身的境界，像是把大象塞进麻雀的腹中，奇怪的是倒也过得去。

许X君便是一例。他少年时也颇用功，作文常得先生夸奖。后来碰了几次壁，泄了气，便开了家小店，卖些杂货度日。

每每说起从前的事，他便笑着摇手，说"年轻不懂事"。我看他日日与街坊闲聊，倒也自在。倘有人问他可有不甘，他便道："那有什么办法？"末了又补一句："人嘛，差不多就行了。

"我看那脸色，分明是在尽力说服自己，久而久之，竟至于连自己也要感动了。那"许可"二字，分明是委顺的代名词罢了。

至于许可自己孤独终老，更是现代人的一大发明。我看独居的青年男女渐多，抱着手臂说是享受自由，深夜里却在网上寻个陌生人说说话。

孤独本是刑罚，是放逐，如今反倒成了功勋章，挂在胸前招摇。王某便是如此，三十余岁，未曾嫁娶，常在朋友圈晒一人食、一人游的图片。

我问她当真不寂寞么？她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不婚不育保平安嘛！"但那笑容一瞬即逝，像是自己也不大信。

人不甘于寂寞而不得不寂寞的时候，便把自己装在"享受孤独"的小盒子里，添些玫瑰色的言辞做装饰，如此过活，外人看来倒也别致。

村上春树说孤独是我们的宿命。我疑心这话是安慰多于实情。人们把自己囚禁在孤独里，不是因为本性喜欢，而是畏惧受伤后的创痛比孤独更甚。

所谓"许可"，究根而言，不过是恐惧的美名罢了。最令人惊异的，当属"许可自己充满遗憾"。这念头竟有了市场，在人们心中找到了栖身之所。

我见过许多男女，先是挣扎，继而懈怠，终于放弃，然后说："这就是人生吧。"俨然已经把遗憾内化为理所当然了。

李君年轻时要当画家，后来迫于生计当了会计，整天对着数字发呆。聚会时每每说起年少梦想，他便叹道：

"有什么办法？"周围的同伴便也点头附和，似乎遗憾是某种共享的美食，竟至于越嚼越有滋味了。

偶尔有人不识趣，问为何不重新拾起画笔，他便惨笑一声："老了，不行了。"而在深夜里，谁知道他有没有盯着那些搁置的画具发呆？

我自己也是如此。曾几何时，为了某次评职称失利颓丧数月，后来便想："或许我本就该如此。

"每每想起，总觉得那"许可"二字颇有疗伤之效，像是给溃烂的伤口涂上香水，闻着香甜，内里却愈发溃坏了。

人之所以许可自己失败、孤独、遗憾，与其说是看开了，不如说是害怕再次尝试后的再次失败，那将证明第一次的失利并非偶然，而是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废物。

适者生存，不适者亦能生存，不过换一种活法罢了。我们的祖先与猛兽搏斗，我们则与自己的期望搏斗；他们败了便被吃掉，我们败了却学会了许可。

这或许也是一种进化。许可毕竟是虚的，正如疾病不因你承认它便不成其为疾病。但在这个时代，当失败已成常态，许可便成了家常便饭，让我们得以在微不足道的安稳中继续苟活。

人生在世，横竖是一致，怎样的活法，都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