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也是道风景

文/朱寿江(火枫一叶)

银发如霜,不掩山河气韵;步履微缓,却踏岁月回响。皱纹是时光盖下的邮戳,每一道都寄来往事的暖意;目光渐柔,却更澄澈,映得见云卷云舒。不必争春色,自有秋光饱满;无需攀高枝,已成静默丰碑。老,不是褪色,是沉淀;不是句点,是长调里的悠扬余韵——在时光的旷野上,站成一道温厚而不可替代的风景。

我采访过九十七岁的“中国好人“叶连平先生。他站在和县乌江镇卜陈村那间不足三十平米的“留守儿童之家”门口,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熨得平整。门楣上那块木匾,漆色斑驳,“留守之家”四字是他亲手写的,墨迹沉厚,力透木纹。屋内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电风扇嗡嗡转动,扇叶上落着薄薄一层粉笔灰——那是他每天擦黑板时扬起的,又悄然沉淀下来的岁月微尘。

二十五年。这个数字不是刻在石碑上的冰冷纪年,而是他日复一日踏过的泥泞小路:冬夜雪深没踝,他拄着竹杖,拎一只搪瓷杯,杯里是温着的药茶,另一只手提着油印讲义,纸页边缘已被翻得卷曲发脆;夏暑蒸腾,教室里闷热如蒸笼,他额上汗珠滚落,在英语音标“/θ/”与“/ð/”的辨析讲解中,一滴一滴砸在学生摊开的练习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像无声的句点,又像倔强的逗号——提醒着,课还没完,人还在场。

他教英语,不为职称,不计课时,不收分文。工资单上每月那点微薄薪金,他悄悄划出大半,换成崭新的《牛津高阶》《朗文当代》,换成铅笔、作业本、圆规、三角板,换成贫困生赴考的车票、体检费、准考证补办工本费。近两千名孩子从他手中接过知识的火种,一千一百余人考入大学——这串数字背后,是王家坳那个总蹲在田埂上默写单词的瘦小女孩,如今成了省城医院的儿科医生;是父亲瘫痪、母亲离家的陈姓少年,去年收到华东师大录取通知书那天,跪在叶老师简陋的床前,额头抵着水泥地,久久未起;是曾因交不起学费辍学半年的李婷,如今在杭州做跨境电商运营,每月雷打不动给“留守之家”汇来五百元,附言只有一行小字:“叶老师,您教我的第一个句子是‘I can make it.’——我信了,也做到了。”

有人问他累不累。他笑,眼角的皱纹如刀刻,却盛满光:“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呼吸在讲台上。”——这话朴素得近乎笨拙,却重若千钧。原来所谓“老”,并非生命能量的枯竭,而是将全部精魂熔铸成一支不熄的烛:焰心微颤,外焰澄明,光不刺目,却足以映亮一张张仰起的脸庞;热不灼人,却足以焐热一段段冻僵的童年。他站着,便是一方讲台;他开口,便是春风化雨;他存在本身,就是对“衰老”最沉静、最有力的重新定义——老,是把一生压缩成一句箴言,再用余生反复诵读;是把血肉之躯熬炼成灯芯,在时间的长夜里,稳稳燃着,不摇不灭。

我又想起石楠女士。我和石楠老师在安庆有过几次面对面互动,聆听过她介绍自己人生经历和文学创作报告。今年八十七岁,安庆市区那栋老式单元楼里,她伏在临窗书桌前的身影,被斜阳镀上一圈柔金。桌上堆叠着稿纸、速写本、几支不同型号的钢笔,还有一小盆素心兰,叶片青翠,正悄然抽出一茎花箭。她刚完成一部新作的手稿,字迹清峻如竹节,页边密密麻麻缀着修订红批,有些字小如蚁,却力透纸背。案头电话响了,是安庆师范大学打来的——文学基金会已正式成立,首批资助的十位青年学子,正捧着印有“石楠文学基金”的崭新购书卡,在图书馆里寻找他们人生的第一部《呼兰河传》或《平凡的世界》。

一百万元。那是她数十年伏案耕耘、字字推敲换来的稿费。没有存进银行,没有留给儿孙,而是化作一泓清泉,注入皖江之畔那所校园的文学血脉。她说:“文字是活的,它需要土壤,需要雨露,需要后来者弯下腰去,听见泥土深处种子顶破硬壳的声音。”——这声音,她听了一辈子。年轻时,她为写《画魂·潘玉良传》,在泛黄档案堆里爬梳十年,手指被纸页割破,血珠渗进史料缝隙;中年时,她为《寒柳·柳如是传》三赴江南,在荒草湮没的墓道前伫立良久,听风穿过残碑的呜咽;晚年,她仍坚持每日清晨五点起身,先练半小时书法,再读两小时古籍,最后才提笔写作。画室角落,一幅未完成的水墨梅花正铺展于案,枝干嶙峋,几点胭脂红蕊却灼灼欲燃——那是她昨夜灯下所绘,题跋只有一行:“老干犹能擎雪,新葩何必争春?”

她的“老”,是砚池里永不干涸的墨,是宣纸上不断新生的枝桠。当同龄人安享清福,她选择将毕生积蓄与心血,锻造成一把钥匙,去开启更多年轻心灵的锁孔。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在场”?当身体渐趋迟缓,精神却以更辽阔的方式奔涌:她捐出的岂止是金钱?那是把自身燃烧后凝成的星火,郑重托付给未来;是将个体生命的长度,慷慨兑换成文明薪火传递的宽度。老,于是成为一种主动的“给予”,一种从容的“托举”,一种在时间之河上,以自身为桥墩,默默支撑起后来者渡向彼岸的舟楫。

还有“江南第一梅”端木礼海先生。我曾两次拜访“端木草堂”小院,竹影婆娑,风景独秀。九十六岁,清晨六点,院中石桌上已铺开丈二宣纸,砚中墨浓,笔架上悬着几支狼毫,毫尖微润。他身着靛青唐装,腰背挺直如松,步履沉稳,毫无滞涩。助手欲上前研墨,他摆摆手,自己挽起袖口,露出筋络分明的小臂,手腕轻旋,墨锭在砚池中缓缓游走,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微响——那声音,仿佛时光本身在低语,古老而恒常。

他画梅。不是描摹形似,而是叩问神髓。笔锋顿挫处,是铁骨铮铮的傲岸;淡墨氤氲时,是暗香浮动的幽微;一点朱砂点蕊,如血如焰,是生命在极寒中迸发的宣言。他常说:“画梅,先得懂梅。梅不怕冷,怕的是心冷;梅不惧雪,怕的是眼盲。”——他画了六十余年梅,从青壮年画到须发尽雪,笔下的梅,由繁入简,由实转虚,由形求意,终至“无梅处见梅魂”。近年所作《九九消寒图》,八十一个圆圈,每日填染一格,九九归一,竟成一幅浩荡长卷:初时墨色浓重如铁,愈往后愈见清透,至末章,唯余数点飞白,几缕游丝,却气象万千,仿佛整座江南的冬天,都凝于那空灵一笔之中。

他思维敏捷,谈吐风趣,聊起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林散之的草书,眼神清亮如少年;论及当下画坛流弊,言语犀利,逻辑缜密,令年轻画家汗颜。他声音洪亮,唱起京戏《定军山》,中气十足,字字铿锵,震得檐角铜铃轻响。有人赞他“老当益壮”,他朗声笑:“壮什么?不过是把日子过成了‘慢镜头’——慢,才能看清墨在纸上行走的轨迹;慢,才能听见笔锋与宣纸摩擦的私语;慢,才懂得,所谓‘老’,不过是生命卸下了浮华的妆,露出本真的骨相,愈发清晰,愈发庄严。”

他的“老”,是时间淬炼后的澄明。当世人慌忙追赶,他选择驻足凝望;当世界喧嚣浮躁,他守着一方素笺,以笔为犁,深耕心田。那九十七载春秋,并未在他身上刻下衰颓的印记,反而如古窑烈火,烧去了浮渣,只余下最纯粹的釉色与最坚实的胎骨。老,于他,是抵达——抵达技艺的化境,抵达精神的自由,抵达一种无需言说、却令万物屏息的生命高度。

还有马鞍山市政府文化顾问80岁的戎林先生。由于参与《马鞍山市民间文学大系》编撰,我们在一起探讨交流数次,由不认识,到彼此了解、对他的敬佩。马鞍山这座因钢而立、因诗而名的城市,处处留有他跋涉的足迹。他不必西装革履,常着一身洗得柔软的卡其布衣裤,斜挎一只旧帆布包,里面塞着笔记本、录音笔、几块酥糖(专为学校孩子们准备)。他深入含山县的圩区,听七旬渔翁哼唱失传的《打鱼歌》,喉音粗粝,却裹着水腥气与浪花的咸涩;他攀上当涂青山,寻访李白墓旁那位能背诵三百首太白诗的放牛娃,孩子赤脚踩在青石上,童音清越,如溪水击石;他在花山区的老茶馆里,记录下评书艺人讲述的“马钢建设三部曲”,惊堂木一拍,恍若回到炉火映红半边天的峥嵘岁月。

他整理、校勘、注释,将散落于乡野阡陌、市井巷陌的民间文学,一一拾起,拂去尘埃,编纂成《马鞍山民间故事集成》《当涂民歌选粹》……厚厚几大册,纸页间夹着干枯的稻穗、褪色的剪纸、泛黄的戏单。他深知,这些口耳相传的“活化石”,一旦断代,便如烟云散尽,再难聚拢。因此,他比年轻人更拼:为核实一个方言词的古义,他驱车百里,拜访一位卧病在床的私塾老先生;为录下一段濒危的傩舞唱腔,他连续三晚守在祠堂,直至老人气息微弱却仍坚持唱完最后一个音符。

他更乐于走进校园。在马鞍山二中阶梯教室,他不用PPT,只带一块小黑板。讲到“李白醉酒捞月”的传说,他忽然放下粉笔,即兴哼起一段当涂民谣小调,调子悠扬婉转,学生们先是愕然,继而屏息,最后情不自禁跟着轻轻打起拍子。讲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本地化叙事,他掏出一张泛黄的1958年马钢建设老照片,指着照片里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声音微颤:“你们看,他们当年,也不过比你们大几岁……”——那一刻,历史不再是课本上遥远的铅字,而成了血脉里奔涌的潮声。

他亦爱唱歌。社区文艺汇演,他登台献唱《我和我的祖国》,没有伴奏,清唱,声音略带沙哑,却饱含深情,唱到“我最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台下白发苍苍的老同事与朝气蓬勃的少先队员,眼中同时泛起泪光。这泪光,是时间之河上最温柔的涟漪——它证明,纵使青丝成雪,那颗为故土跳动的心,依然滚烫如初。

他的“老”,是扎根。是把生命之根,深深扎进脚下这片土地的肌理之中,吮吸其养分,倾听其脉搏,最终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乡土之树。他不追逐宏大的叙事,只俯身拾取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微光;他不标榜个人的辉煌,只愿做一条沉默的河床,托起无数涓滴汇成的文化长河。老,于他,是责任的加冕,是乡愁的具象,是将个体有限的生命,无限延展为一座城市的记忆坐标。

老了,也是道风景。

这风景,不在博物馆恒温恒湿的玻璃柜中,而在叶连平老师那件磨毛了袖口的蓝布衫褶皱里;不在拍卖行璀璨夺目的聚光灯下,而在石楠女士案头那盆素心兰悄然绽放的幽微香气中;不在美术馆金碧辉煌的展厅中央,而在端木礼海先生笔下那枝虬劲老梅的每一处飞白与顿挫之间;不在城市宣传画册光鲜亮丽的封面上,而在戎林先生旧帆布包里,那几块为孩子预备的、已微微融化的酥糖的甜香里。

这风景,是时间之河冲刷后裸露的河床,粗粝、坚实、纹理深刻;是古树历经雷火劫后重生的新枝,苍劲中蕴藏不可遏制的生机;是青瓷开片,在静默中完成的自我雕琢,在残缺处成就的圆满;是青铜器上斑驳的绿锈,非衰败之征,乃岁月赋予的、最庄重的冠冕。

我们曾被太多幻象所困:以为老,是功能的退场,是声音的喑哑,是脚步的蹒跚,是记忆的迷途,是世界轰然关闭的一扇门。我们精心保养容颜,恐惧白发,抗拒皱纹,将“老”视为必须驱逐的瘟神,一场亟待治愈的疾病。于是,美容院灯火通明,保健品柜台琳琅满目,抗衰研究投入巨资……我们倾尽全力,只为推迟那个被污名化的时刻。

然而,叶连平们以生命作答:老,从来不是被动的溃败,而是主动的沉淀;不是能量的流失,而是能量的转化与聚焦;不是舞台的谢幕,而是换了一种更本质、更辽阔的在场方式。当体力让位于心力,当速度让位于深度,当追逐让位于守护,生命反而显露出它最本真、最磅礴的质地——那是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的澄澈,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慈悲,一种舍弃浮名后的自在,一种将整个生命酿成蜜、再慷慨分赠的丰饶。

这风景的壮美,在于其不可复制性。青春可以批量生产,而这样的“老”,却如孤峰绝,独一无二。它无法被模仿,因为其中凝结的,是整整一生的选择、坚守、牺牲与热爱;它无法被购买,因为它的价值,早已超越货币所能衡量的范畴;它甚至无法被完全理解,唯有同样在时间之河中泅渡过漫长岁月的人,才能于某个寂静的黄昏,蓦然读懂那眉宇间舒展的从容,那掌纹里蜿蜒的坚韧,那目光深处,那一片比大海更辽阔、比星空更恒久的宁静。

这风景,亦是一种无声的启蒙。它启示我们:生命的价值,从不系于年轮的多寡,而系于灵魂的浓度;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占据多少空间,而在于照亮多少角落;时间的刻度,不应以心跳的次数来丈量,而应以心光的温度来称量。当叶连平在讲台上呼吸,那气息便成了知识的风;当石楠将稿费化为书卡,那纸页便成了思想的翅膀;当端木礼海挥毫落墨,那墨痕便成了精神的年轮;当戎林哼唱起故乡小调,那旋律便成了文化的脐带。他们以“老”为笔,以生命为纸,书写着人类精神所能抵达的、最庄严的海拔。

老了,也是道风景。这风景,不喧哗,自有声;不张扬,自有力;不炽烈,自有光。它不迎合世俗的审美,却以其内在的饱满与尊严,重新定义了美的尺度;它不承诺永恒的青春,却以一种更恒久的方式,参与着世界的塑造与更新。

于是,我们终于懂得:所谓“老”,并非生命之书仓促的句点,而是转折处一个深沉的顿号,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号,一个通往更宏大叙事的冒号。它邀请我们放下对“不老”的执念,转而学习如何“老得庄严”,“老得丰饶”,“老得如一道风景”——一道不靠取悦他人而存在,只因自身存在便令天地为之静穆的风景。

当某天,我们也步入那被世人称为“老”的旷野,请记得叶连平老师讲台前挺直的脊梁,石楠女士书桌旁素心兰的幽香,端木礼海先生笔下老梅的铁骨,戎林先生帆布包里酥糖的甜暖。请记得,那并非终点的驿站,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形态,更为深沉、更为辽阔、更为庄严的——启程。

朱寿江,笔名晚枫,安徽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创意专业委员会委员、和县作协主席。在全国六十多家省市级以上文学杂志和报刊上发表500多篇(首)逾百万字作品,多次大赛获奖。有作品入选《当代诗人文集》《当代作家文集》等国家出版社出版的合集年鉴,个人词条入选《全国省市诗人名录》。出版散文集《枫叶红了》《故乡的元素》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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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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