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黄昏,天色将暗未暗,我在河边用树枝画了个不太规整的灰圈,就像是小时候学着父亲的动作那样。纸钱点燃的刹那,橘红色的火苗蹿起来,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带着点点灰烬在空中打转。这一幕让我恍惚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就是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记得小时候我最怕过中元节,总觉得这天到处都弥漫着阴森森的气息,直到父亲用他粗糙的大手拉住我,轻声说:“别怕,这不是鬼节,是活着的人正大光明想念离开的人的日子。”那会儿年纪小,听得似懂非懂,直到现在自己也到了当年父亲的年纪,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中元节从来都不是关于恐惧的节日,而是关于思念与铭记的温情时刻。
父亲是六十年代典型的农村青年,一米八二的大高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却总能把一百多斤的谷子稳稳当当地扛在肩上,脚步稳健得很。他常调侃自己是“饿出来的个子”,跟我讲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的往事。“说来也怪,十六岁那年我就蹿到了一米八,比同龄人都高出一截。”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笑纹深深地皱起来,像是田垄上的沟壑。“长得高好啊,插秧的时候不用弯太深的腰。”那些年的夏天,天还没亮透他就下地了,等到傍晚收工回来,总会用草绳串着一串蚂蚱,那是给我们兄弟几个打牙祭的。夏夜的院子里,他支起竹床,一边摇着蒲扇给我们赶蚊子,一边指着天上的银河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的汗珠滴在泥土上,瞬间就被吸收得无影无踪,就像他默默付出的青春岁月,悄无声息却滋养了整个家庭。
父亲只读过三年小学,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中元节写包封,他都要先净手焚香,然后才工工整整地写下“敬奉严父某某老大人冥中受用”。我总喜欢趴在一旁看,他就趁机教我认字:“你看这个‘孝’字,上面是老字头,下面是子,就是说孩子要扶着老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他自己编的解字法,没什么学术依据,却比任何教科书上的解释都让我记得牢。他常说:“人不能忘本,祖先的故事都藏在字里写着呢。”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就藏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不需要大道理,而是用最朴实的方式传承下来。
记得九八年发大水,家里的稻田全淹了,收成眼看着就要打水漂。那个中元节,母亲叹着气说:“今年情况特殊,就不烧包了吧。”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冒着雨去买了黄纸,一个人在小屋里写到深夜。“再难不能难先人,”他的语气很坚定,“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果然第二年粮食丰收,他特意多备了三份纸钱,说要好好感谢祖先保佑。其实哪有什么神灵保佑,分明是他自己起早贪黑地补种秧苗、挖渠排水换来的,但他总是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种朴素的敬畏之心,让他在面对苦难时总能挺直腰杆,就像他常说的:“人这一辈子,低头插秧,抬头看天,什么都不用怕。”
父亲走得很突然,脑出血,从发病到离开只有短短三天时间。最后时刻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在我手心慢慢画了个圈。当时我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后来整理遗物时,看到一本泛黄的农历,中元节那页折着角,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儿子爱吃糯米糕。”原来他早就计划好要给我做节日的点心。那个圈,或许就是他没来得及完成的糯米糕的形状。今年中元节,我学着记忆中的样子蒸了糯米糕,糖不小心放多了,甜中带着苦涩,就像思念的味道,甜的是回忆,苦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这些年来,城里大多禁止焚烧纸钱,改成了鲜花祭祀。但父亲那辈人总觉得,没有火焰,先人就收不到心意。于是今年我特地回到老屋,找出他当年用的那个已经生锈的铁盆,按照传统方式烧纸。火光亮起的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仪式——那跳动的火焰,多像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之间的一场对话,虽然无声,却充满了情感的交流。青烟升起时,我仿佛听见他说:“日子好好过,不用总惦记我。”中元节的真正意义,也许就在于此:不是让我们害怕鬼神,而是学会珍惜眼前人;不是要我们沉溺于悲伤,而是带着美好的记忆继续前行。
暮色四合,纸钱渐渐燃尽。晚风吹过,灰烬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是最后的告别。我知道,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他早已变成我性格中的坚韧,待人处事的善良,面对困难时的乐观。中元节的烟尘散尽后,夜空中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像是父亲点亮的灯,永远照亮回家的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最好的怀念不是终日以泪洗面,而是努力把日子过成他期望的样子。
更新时间: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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