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此文不长,却历经三月有余终于成稿。每每提笔,涕泪滂沱,数次中断,无法自抑。后干脆放弃。谁知很少做梦的我昨晚竟然梦见了母亲。
梦中,母亲笑容可掬;
梦醒,泪湿枕畔。
难道母亲泉下有知?知道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这未成形的文字终是要有个寄托吧。愿它飞到妈妈的身边,伴随她慈爱的心灵。
在我们家乡,送葬那天,重孝的子孙要戴粗麻织成的眼罩,苫住孝子贤孙哭丧的脸面。小时候,看到邻人送葬戴着眼罩“哭妈妈”(我们小时候将哭丧统称“哭妈妈”,妈妈读二声),“哎,妈——我叫不答应的那妈呀,你叫你娃进门来再叫谁呀?啊——吁吁吁”“哎,妈——我离不得的妈呀,我没侍候够的妈呀,你叫你娃再想那谁呀?啊——吁吁吁……”,我常常跟小伙伴追在队伍后面嬉笑,觉得那拖腔拿调的“耶耶啰啰”挺有意思,总想歪着头看看眼罩后面的人到底哭没哭,是不是装哭。那时不知戴眼罩有什么讲究,只幼稚地以为眼罩就是给没有眼泪的人遮难堪的。
后来啊,我懂得了眼罩边上沾着的麻纸藏着辈分:沾白边的是子女,沾黄边的是孙辈。而这份懂得,是用这辈子最痛楚的感受换来的。
那一年,当我戴着沾白边的眼罩跪在母亲灵柩前哭的撕心裂肺时,当我拉着缠有麻纸的柳条站在送葬队伍中几近嚎啕时,我只感觉眼罩是多余的,粗麻蹭的人脸颊生疼。可比起心里的痛,我倒希望它真能代替一点心痛,或者遮掩一点。然而想到母亲为儿女一生所受苦累,临终前的慈爱与不舍,眼罩尚且无法遮住汹涌的泪,又怎能遮掩痛楚的心?

风卷着引路幡幡的碎屑和纸钱飞向路边的枯枝干桠,落在我的头顶、我的眼罩,继而又滑向我的鞋边,粘在积雪里。
听着姊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哎,妈——受了难过的那妈呀,没吃没喝的那妈呀,没享过一天福的那妈呀,你叫你娃把你想到那几时呀?”这一声声悲泣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下撞在胸口,撞得我竟哭不出声,只有涕泪肆流。
母亲从进入正月已不再进食,但神志还算清晰。跪在母亲身旁,我用双手轻拢母亲的短发,原来母亲的头发虽说斑白,却也浓密,现在稀疏得看到头皮光秃秃的有些刺眼;我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母亲的脸庞,曾经那布满皱纹的脸庞虽说沧桑却也肉感,现在嘴巴深深凹陷,更显骨瘦如柴。
想起母亲一生要强不服输的性格,我不禁失声啜泣道:“妈,你咋变成这样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娃。”听到我的抽泣,母亲慢慢睁开了眼睛,并且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找寻着。我急忙握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妈,妈,我在呢!”母亲的眼窝陷的很深,珠泪浑浊,却在努力地找寻着。我把母亲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母亲应该是循着那抹温热看见我了,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我娃不哭!我娃不哭!我娃的眼亮的,我娃亲的,头发长的!”母亲这是用了此生所有的力量给我最后的疼惜与爱抚。听到这话,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想说什么却像被噎住了。只能重复叫着妈:“妈,妈,我在呢!你娃在你跟前呢……”
接下来三天,母亲一天不如一天,神志已处于游离状态。家人都觉着母亲撑不过初六,可村里有老人说,没事,你妈还能撑两天,她娘家人还没来怎会走呢?我们半信半疑,只盼着她娘家人快点来,别让母亲留遗憾。
初七那天,母亲的堂婶、堂弟媳带着女儿来了——三个女人,代表着娘家长幼三辈在大家的期盼中终于来了。堂婶(母亲是独生女,在族里辈分小,堂婶反倒比她年轻,不好意思直呼其名)一声“xx(大哥的名字)妈”,堂弟媳跟着一声“姐”,侄女一声“姑”,这三声交替呼喊,引得所有人红了眼圈,泪流满面。我看见母亲眼角慢慢沁出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枕头上。想必母亲一定听到了,心里也明白她娘家人来了。这一刻,母亲心安了,或者说是释然吧。
第二天正月初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凌晨一时整,母亲溘然长逝,
为母亲穿寿衣时,我还没缓过神,直到烧下炕楞纸时,看着燃烧的纸灰像一只只灰色的蝴蝶飘向清冷的夜空,我才猛然意识到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顿时嚎啕大哭;守在母亲灵前,村里来吊唁的妇女拖音拉调哭诉对母亲的怜惜和不舍,我也跟着无所顾忌地哭着;起灵时,我扶着灵柩更是大放悲声,一声声喊着妈,一声声敲击着心坎。
都说入土为安,可这现代化的挖掘机卷墓未免也太快了。我突然恨起这冰冷的挖掘机来,它永远不及众乡邻拿铁锨一锨一锨卷的墓意味绵长,温情暖人。
送葬回来的路上,已然没有了哭声,我只有将悲声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如今母亲走了快二十年了,可每次听到送葬的唢呐声,我都会心里一紧——这又是谁的母亲或者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孩子。我就想对他们的孩子说:“哭吧,哭吧,肆无忌惮地哭吧,哪怕是肝肠寸断,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次跟至亲在同一世界‘说话’了。”
可不是嘛,即使一年一度的清明祭奠,我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哭妈妈,只能跪在坟前,把悲伤收敛,痴痴地看着纸钱成灰,把想说的话寄给灰蝴蝶,愿它飞到妈妈身边,伴随她慈爱的心灵。或者在没人的角落长歌当哭,凯当以歌:烛光里的妈妈,你的黑发泛起了霜花;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若果说我上面的文字是用来怀念母亲的话,倒不如说我用文字进行一场自我救赎,为自己的良心欠债减负。我们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了,这辈子是还不清的,只有等来世。如果这世间有“如果”,如果这世间有“来世”,那么死亡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和愧疚,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撕心裂肺,更不会有那些“耶耶啰啰”的哭丧。而那些“耶耶啰啰”里,全是没说够的话,全是喊不回来的人。

【作者简介】白冬玲,渭南市作协会员,澄城县作协办公室主任,澄城县文化馆特约作家。
更新时间: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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