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上的碑


天山上的碑

胡军

我走过那条路。那路盘在天山上,像一条长蛇,时而钻进云雾里,时而挂在悬崖边。路是好的,柏油铺得平整,车子行在上面,竟不觉得是在三千米的高处行走。

那年端午,我们十个人,驾着两辆车,从库车出发,一路向北。先是丹霞地貌,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层层叠叠,仿佛天神用巨斧劈出来的。过了大峡谷,山势便陡起来,空气也凉了。大小龙池的水蓝得叫人心惊,倒映着四周的松树和远处的雪峰。池边有牧人的毡房,如今却成了旅店,专供游人歇脚。牧民们不再逐水草而居,反倒定居下来,做起生意,倒也红火。

车往上爬,引擎声愈来愈粗重,像是老牛喘气。铁力买提达坂处,海拔三千八百米,我们下车拍照。风很冷,刮在脸上如刀割。同行的女同事裹紧了围巾,还是不住地发抖。我站在崖边,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忽然想起这路是如何修成的。

十三年。一千三百公里。平均每三公里就躺着一个兵。他们最大的三十一岁,最小的才十六岁——十六岁,正是现在初中生背着书包上学的年纪。我想象着他们在风雪中打眼放炮,在悬崖上悬空作业,钢钎凿进冻土的声音和他们的青春一起,永远凝固在了天山之巅。他们的血渗进岩石,肉喂了鹰鹫,只剩名字刻在乔尔玛的那块石碑上。

车过巴音布鲁克,草原开阔起来。开都河弯弯曲曲,像一条银色的带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远处有天鹅在飞,翅膀拍打着水面,发出清越的鸣叫。我们在蒙古包里过夜,炉火生起来,驱散了草原夜的寒气。躺下时,听见外面雨点打在毡布上,噼啪作响。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一群年轻的士兵,在风雪中扛着铁锹,他们的脸冻得通红,却还在笑。

第二天清晨,我独自走到草原深处。露水打湿了裤脚,远处传来牧人的吆喝声。我突然想起乔尔玛就在前方八十公里处,但行程已定,不能更改。这个遗憾像一根刺,轻轻扎在心上。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里面混着细碎的野花。这泥土里,或许就掺着当年筑路战士的血汗。我把它装进随身带的小药瓶里——既然不能亲自去祭奠,就让这捧土代替我,在书桌上陪伴那些永远年轻的名字。

翻越巩乃斯达坂时,雾很大。能见度不足十米,路两旁是两米多高的雪墙,车子像在隧道里行驶。下坡时,雾忽然散了,阳光照下来,满山的云杉翠绿欲滴。一只旱獭站在路中央,见车来了,才不慌不忙地钻进草丛。这场景多像人生,有时迷茫不见前路,转个弯却豁然开朗。可那些战士,永远停在了最浓的雾里。

那拉提的草原美得不像人间。绿毯般的草坡上,散落着牛羊和哈萨克人的毡房。我们遇到一只孤儿羊羔,见人就亲近,跟在后面咩咩叫。牧人说,它是喝牛奶长大的,以为人都是它的母亲。我突然鼻子一酸——那些牺牲的战士,不也是把祖国当作母亲,用生命守护着她的边疆?

回程时,经过一个急转弯,悬崖边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系着褪色的红布条。游客说,那是最初的筑路烈士纪念碑,后来才修建了乔尔玛的陵园。我执意下车,在石碑前站了许久。山风呼啸,像是那些年轻灵魂的絮语。我掏出随身带的矿泉水,轻轻浇在碑座上。水很快渗入干涸的泥土,就像他们短暂的生命,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片土地。

如今每有朋友要走独库公路,我总说:去看看那些兵吧,带瓶酒,点支烟,告诉他们,路很好,车很多,风景很美。他们听不见,但天山记得。而我书桌上的那瓶土,时常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在说:有些遗憾不必弥补,只要记得,便是最好的祭奠。

路是躺下的碑,碑是站立的路。那些十六岁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却让后来的我们,得以在天山之巅自由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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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5-14

标签:旅游   天山   牧人   石碑   草原   毡房   战士   远处   细碎   铁力   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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