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冲绳日军地下工事“神州陆沉”绝命辞说开去

文：王如晨

某年冬天在冲绳参观鬼子当年地下工事，于一自杀处墙上，看到“神州陆沉”一绝命辞。颇为不适。

这词意义瞬间能明了。但背后典故，普通国人未必清晰。

它出自《晋书》。说是前燕慕容恪挂掉后，国势混乱。东晋司马桓温趁机北伐，带着“荆州强兵”打到黄河一带。他看着永嘉之难后中原及沦陷的北方故土，破口骂了王衍。

“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他愤恨地说。

这就是王衍“误国论”。这句里的“神州陆沉”，应该是出现最早了吧。词义与逻辑确实非常明确。

“神州陆沉”自此也就成了中原地区遭受所谓蛮夷侵占、割据后的重大政治文化转型象征。后人经常称“靖康之耻”、“满清入关”为“神州陆沉”。其实，五胡乱中华/永嘉之乱（东晋有共时，但只是其中一段）虽然没有真正完成对中原的统治，实际上已经颠覆了一轮文化心理。这词是就整个政治文化转型说，而不是蛮夷凌辱或者侵略中原。

回到日本人用这词，就稳定构造来说，应是吸收、改造了汉语表达。

但日本自称“神州”，可不是从近代开始。这里面，藏着它的秘密：

一是对抗、瓦解华夏的语言机制；

二是确证自身的文化基础。

早在奈良时代（710-794），日本就已经自称“中国”。那时还有遣唐使。但那时的日本文化心理，是一边拼命吸收唐朝文化、儒家文明，一边各种不服。

当时，权臣藤原广嗣上书天皇说:“北狄虾夷，西戎隼俗，狼性易乱，野心难驯。往古已来，‘中国’有圣则后服，朝堂有变则先叛。”

你看，这里，他将大唐称为“西戎”，而称日本为“中国”。可以体会到，多么类似中国西周以来的夷夏逻辑。

崛起的新王朝，天生就以自身为中心审视周围。它认为自己是天下之中，周围才是蛮夷。

你应该能感受到，面对华夏文明，它有一种受虐的心理。当年，日本算不上唐帝国的附庸，但至少是个学生。

而当面怕你的人，背后一定恨你。

不过，也要检视我们的文化源流。日本人的表达里，可能也跟我们自身文化的杂糅有关。

不说更早，仅仅上面提到的东晋之时，于日本而言，恐怕就不太认当时的“中原”为儒家正宗。中原泪尽胡尘啊。

唐代强盛，一堆遣唐使过来学习，但唐其实也并非正宗汉人政权，而有鲜卑族的血脉。唐未真正降服过日本。而宋被北方、西北异族轮番凌辱后，延续几年分裂，最终诞生了一个元帝国。而元蒙大军两次征伐日本，都遭遇所谓“神风”，以失败告终。如此，日本面对大陆，就更不以它为儒家甚至华夏正宗了。

此后更是种种不服。

到明代，倭寇几支小分队都能纵横东南几省，甚至骚扰到山东。

满清更不是汉人统治。那日本人就更瞧不上。前期还不敢过分，中后期则是各种滋扰了。到鸦片战争前，大批人来到中国，干什么事呢，就是持续调查中国，并通过语言策略解构华夏。

1871年的所谓《中日友好条约》，就是一次露骨的解构。它竟然不许满清政府自称“中国”，只能称“大清国”，而它自己却自称“中华”。

最后各有妥协，但实际上，日本人还是得了手。

自此，它开始密集自称“神州”、“中华”。

甲午战争，清帝国惨败。几年后，日本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战胜了沙俄。

全球两个面积最大的帝国被干倒，日本人心态膨胀。福泽谕吉够温和了吧，当年对儒学的认知算是相当健康、积极了，面对中国，也是一脸鄙夷。

日本全面侵华前，更是每年大量派遣人力，包括游客、记者、考古学家、工商人员、特务，每年出版关于中国的图书杂志多多。

戴季陶《日本论》开卷谈到他留学日本时的感受。他观察到，日本书店到处都有关于中国的书，人文历史科技地理等几千种，每月杂志登中国文章几百篇。日本参谋部陆军省海军军令部农商务省、机构公司派中国调查或旅行的每年几千人。每年出版的丛书，每册500页每部10册以上有好几种，1000页以上有百余卷。

还有，日本人对当年中国各地军阀、各省大官的嫡系、派系、私人关系网甚至婚姻网络极为熟稔。

当年的进步作家芥川龙之介，曾以记者身份游历中国，随后成书《中国游记》，被称为全面洞彻中国孱弱的观察记录，最后成了侵华决策的关键文本之一。而他的身份，其实也是一名日本派到中国的调查员，只是更侧重文化、民心、民意、风俗、日常生活。而这个维度，恰恰能够反映一个国家的真实面啊。

基于对中国全面的调查，外加日语语言、文化、媒体策略的改造，强化了日本经济、科技、军事之外的软力量，最终使得日本在侵华前就占据了国际话语的高地。好像接下来的侵略中国，就是拯救中国人。

不但如此，当年它还左右了西方对“东方”的认知，似乎东方文明的“正统”在它那里，只有它才能代表“东方”。

你看看全面侵华后，日本天皇亦是动辄自称“神州”、“中华”。

轰炸珍珠港后，日本的“神州”、“中华”词频更密集。它简直将自己塑造成了整个东亚、东方面对西方世界的符号。

那可是殖民主义、东方主义、岛国神道以及各种悲情观的杂糅。

一种原本属于近现代中国人最擅长的悲情逻辑，日本玩得比中国更为纯熟。

日本战败投降，天皇依旧不忘“神州”一词。

当然，单独用“神州”，也有日本本土的文化基础。

它本来就是泛神与神道的国家。“神州”可以继续拆成单字节看。“神+州”反而显得更自然一些。它的多个本岛名字确实也有“州”字，中国人这点不必忌讳。

我们知道，近代日本对汉语尤其汉语词汇的重构是汉语演化中的一大现象。词汇非常多。

虽然我并不认同很多人将此视为外来词。毕竟很多词都在中国上古、中古汉语中出现过，延续下来，即便意义有所差异，终归无法完全跳脱汉字作为单一音节的意义的约束。

但我们还是一定要看到，这种改造，绝非纯粹的词汇本身，而是涉及到文化心理的底层。

日本重构过的汉语词汇之所以那么多，不完全是日本人自身语言行动的结果，也包括中国人，尤其是近代留学日本的中国人，而两国的交互与碰撞，才沉淀出所谓汉语中的日语外来词。

而站在日本的视角，我想说，它更是折射出了中古以来日本对汉文化的复杂心理。

一方面，它持续吸收汉文化，至今也未断；另一方面，它始终都有超越的动力。

日本人放弃大部分汉字的过程非常非常痛苦、纠结，毕竟，文字、词汇这东西虽然不是语言体系的第一性，但它就像化石与历史记忆，很难真正彻底消除。而词汇也是一种复杂的深层结构，无法与文化真正切割。

“神州陆沉”一词，出现在二战冲绳地下工事的墙壁上，且是最后的遗言，鬼子兵侵华杀戮，最终也没能跳脱中华文化的底层逻辑。

“神州陆沉”一词，无论日本如何用，于中国人来说，结构才更稳定，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意义逻辑。

当然，这词作为绝命辞出现在冲绳，于中国人应该也是一种讽刺。毕竟，那地方也是中国人的历史伤痕。这词套在琉球原住民身上，那才是痛彻的悲剧了。它们属明清时代的职贡体系，对华夏有认同。于琉球来说，那是真正的神州陆沉,鞑虏窃国了。

此前，我写过两篇文章，《冲绳一日，不知谁该被怜悯》与《“令和”年号背后:日本的文化投合与博弈》，亦有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