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怡润与父亲吴超在攀登慕士塔格峰途中。(受访者供图/图)
7546米,这是矗立于新疆帕米尔高原东麓、被称为“冰川之父”的慕士塔格峰的高度,也是来自上海的吴超与女儿吴怡润共同制定的暑期攀登目标。
高海拔攀登不再是只属于成年人的运动项目。从5025米的四姑娘山大峰,到6187米的玉珠峰,再到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青少年的身影。
每年五月底至七月底是四姑娘山户外运动的“旺季”。四川雪山之巅俱乐部创始人扎西格绒称,从6月1日至7月15日,他们已经接待了219位青少年,“每天都有好几位”。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登顶,但在他们机构提供的行程里,基础项目是从海拔3200米左右的山脚徒步或骑马走到海拔4450米的大本营。
“中考后,14岁女孩挑战慕士塔格峰。”2025年6月17日,吴超发布了这条帖子。很快,评论区涌来了质疑声,认为是赚流量博眼球、年龄太小对身体有影响、为了高考加分……一个月前,17岁北京中学生李浩榕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也引发了类似争议。实际上,希望利用登山这一户外运动项目来助力升学的,主要并非国内高考生,而是志在申请国外名校的孩子们。
在社交媒体的助推下,青少年爬雪山正在成为一种潮流。一些大多数户外机构乐见蓬勃发展的市场与产业,但医生、高校教师对此态度谨慎。而目前,尚无制定针对未成年人高海拔攀登的明确政策或行业规范。
7月13日凌晨两点,吴怡润从6200米处的C3营地出发了。她回忆,寂静的黑夜里,为保存体力和减少耗氧量,没有一人说话,只有登山杖和踏雪板在雪面上划出浅浅的咯吱声。借着头灯和月光,吴怡润得以看清脚下的路。
零下二十多度,雪镜开始结冰,冰霜从边缘凝结,“像特效一样。”吴怡润告诉南方周末,当时她感觉手很冰凉,即便自己已经戴了羊毛手套、羽绒手套、皮手套。这让她不敢停下来喝水、吃东西,因为担心摘下手套会被冻伤。
三斤半的氧气瓶背在身后,充足的氧气供给让她呼吸顺畅了许多,并不断地超越其他登山者。即便如此,黑暗和寒冷让时间变得更为漫长,她不停询问向导,什么时候会登顶。
月亮从地平线升起,又降落。大约走了五个多小时,7:10,吴怡润登顶了。她记得,当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朝晖洒落在周边雪山上映照出一片金粉色,壮丽的景色在眼前展开,她被震撼到失语,充满了“终于登顶”的喜悦。
这是吴怡润第二次攀登雪山,并成为近年来慕士塔格峰年龄最小的女性登顶者之一。
吴超热爱户外运动,吴怡润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2024年暑假,他们一起攀登了四姑娘山大峰。由于父亲有过登顶经验,熟悉路线与难度,两人没做什么准备就出发了。她说,攀登没有什么难度,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同行的哥哥20岁出头,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在吴超原本的设想里,他们将遵循“5000-6000-7000米”的常规进阶路径。但当他看到慕士塔格峰放宽了攀登要求、仅需提供5000米以上的登山经历作为资质证明时,考虑到女儿即将升入高中,学业压力增大,“以后可能没有时间”,决定直接挑战慕士塔格峰。为此,吴超制定了为期半年的训练计划。
长达半个月的攀登行程中,吴怡润还遇到了两位年龄相仿的女生,一位18岁,另一位只比她大三个月。
相较于慕士塔格峰,四川的四姑娘山大峰、奥太娜,与西藏的萨武神山主峰等5000米级别的雪山,因地势平缓、无冰裂险坡,更受到青少年的青睐。在网上,四姑娘山大峰被许多户外机构描绘成“人生的第一座雪山”。
已从事高海拔攀登服务工作21年的扎西格绒表示,近年来其公司客户群体趋于年轻化,自2023年7月起,他们接待的年龄在14-17岁之间的青少年占比已达30%。
扎西格绒回忆,自2023年暑假开始,攀登雪山的青少年人数开始变多。他分析,这与户外运动在疫情后的快速发展有关,同时也受到社交媒体宣传推广的影响。在他的观察中,来登山的青少年很多并非出于追求攀登精神,他们中要么是被父母带来的,要么是看了短视频的宣传跟风而来。一些人被短视频里的“小小大峰,轻松拿下”所吸引,追求体验感、刺激感,认为有腿就能上,对装备、体能、攀登的风险都缺乏概念。
15岁的周奕彤在2024年独自攀登了四姑娘山大峰,她在网上刷到了雪山的视频,“感觉很帅”,加上自己喜欢挑战、刺激,就想尝试一下。她依照网络清单购买装备,了解了一些攀登注意事项,更多时候是在观看雪山转场视频,研究如何拍出好看的视频。
“最小的仅有8岁。”从事青少年户外教育工作的陈园园透露,6年间,她共带领过两三百位未成年人攀登四姑娘山大峰。与此同时,不少青少年教育机构纷纷成立青少年登山队,如一家名叫山河勇士的机构已带领160多位青少年登顶5000米以上的山峰。
2025年5月,17岁的北京中学生李浩榕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成为中国首位从北坡登顶珠峰的最年轻男性的新闻曾引发广大争议,不少网友认为其因此将获得运动健将称号,有望保送清华北大。吴怡润也面临着同样的动机质疑。
根据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登山运动员技术等级标准》中的“女子在中国境内登顶一座海拔7000米以上独立山峰,可获得一级运动员称号”,吴怡润具备了申请一级运动员称号的条件。
吴超强调,这不是他们决定登山的动机,但既然女儿完成了挑战,符合条件,“为什么不申请呢?”他坦言:“未来能否加分尚不确定,但这至少拓宽了孩子的选择路径。”吴怡润也表示,她的中考成绩位列上海浦东新区的前15%,未来更希望通过文化课升学。
至于能否高考加分,《2025年普通高等学校运动训练、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专业招生管理办法》将登山明确为运动训练专业招生项目之一。文件中写道:“对具备一级运动员技术等级称号的考生,招生院校可在院校文化成绩最低录取控制线下降低30分录取;对具备运动健将技术等级称号的考生,招生院校可在院校文化成绩最低录取控制线下降低50分录取。”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体育学院副院长李伦称,目前国内高校的运动训练专业招生项目,几乎很少看到登山项目,其所在的大学并未招收过登山运动员。南方周末查询了2024年129所高校体育类运动训练专业招生简章,发现只有贵州医科大学这一所学校计划招生登山项目5人,并要求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及以上要求。而2025年,贵州医科大学已取消该项目的招生。
相较于走国内高考路线,登山更像是经济实力雄厚的中产家庭子女出国留学的一条小众赛道。不少青少年户外教育机构推出高海拔攀登项目时,常常在宣传里也特意强调这一点。
青少年户外教育机构山河勇士的创始人三皮就透露,他们的受众是认知和付费能力都较强的一线城市中产家庭。个别家长在报名时就会询问,高海拔攀登是否能获得相关证书。山河勇士会对接国际营地协会,为参与登山的学生颁发该协会的全人发展奖,用于丰富学生的简历。过去十五年里,三皮曾为十多个孩子写过国外大学的推荐信,并且协助提供照片、视频等相关资料。
实际上,李浩榕正就读于北京市朝阳区第八十中学国际部,其父亲李璟晖是游美营地创始人。在过去的两年半里,李浩榕先后攀登了四姑娘山大峰、乞力马扎罗峰、玉珠峰、慕士塔格峰、卓奥友峰。在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李浩榕就表示,不会把登山当作职业,“我希望申请美国高校,主修经济、商科或心理学”。
吴超从事医疗行业,此次父女俩攀登慕士塔格峰共花费了10万元左右。而在李浩榕登顶珠峰后,有专业人士告诉媒体,从北坡登顶珠峰的费用大约需50万元人民币。
三皮觉得,青少年高海拔登山有功利性目标也无可厚非,这与孩子学习小提琴、钢琴等才艺并无太大差异。
李浩榕在登珠峰途中。(北京第八十中学官微/图)
周奕彤冲顶那天,山上下着大雨,路面湿滑,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手套、鞋子都打湿了,但兴奋让她顾不上这些。下来后,周奕彤才发现自己的脸是白的,手也白了,摸上去冰凉一片,“差点失温了”。但周奕彤并未觉得失望,她告诉南方周末,爬完雪山后,“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克服的。”
实际上,高海拔攀登潜藏着诸多风险。天气首当其冲。2025年7月27日,扎西格绒收到了小金县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和四姑娘山管理局户外活动管理中心的通知。通知称,因当地即将进入强降雨多发期,自7月29日起,将在全保护区内停止开展一切户外活动。扎西说,这是往年未有过的情况。
5000米的海拔,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一半。吴怡润从攀登慕士塔格峰的第一天起,由于海拔升高,加上新疆天气干燥,她就开始流鼻血,血液凝固、堵塞在鼻腔里,但她觉得“不是什么问题”,还可以忍受。
抵达6200米的C2营地后,吴怡润的高反加重了。她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到达六千多米的海拔,像是爬了一座玉珠峰。晚上过夜时,帐篷扎在斜坡上,地面凹凸不平,身体总是往下滑动,加上受生理期影响的缘故,她几乎一夜没有睡着,头疼、肚子也疼。脸部也被晒伤了,鼻子和口腔处通红、起皮,甚至开始流脓。直到按计划下撤回到塔县休整,状态才慢慢好转。
高海拔,也意味着更为复杂多变的天气。正式攀登时,变故再次发生。狂风将帐篷吹翻,正在帐内的协作人员从底部滚出并受伤,帐篷直接滚下雪坡、消失不见。吴怡润正要往帐篷处走,目睹这一幕后在原地呆愣住,并有些后怕。
同一天,吴超的腰痛犯了,无法再继续攀登,只能下撤。队伍从最初的五人,只剩下吴怡润和另一位同行的18岁女生。吴怡润告诉南方周末,自己犹豫了一晚上,想到已经花费的大量精力、金钱,也想到与预估相差十分的中考成绩,她选择了继续,“希望能在登山这里扳回一局”。
从C3营地到山顶,一般需要耗费7-10小时。吴怡润只花了五个多小时。下撤时,她只剩下了疲惫,全靠向导拉着下撤。直到回到上海,她才发现,半个月内自己的体重轻了至少6斤。
在吴超的社交媒体账号评论区,不少人认为14岁攀登慕士塔格峰太早,担心影响青少年身体发育。
什么年龄才能进行高海拔登山?《国内登山管理办法》仅针对团队资质、教练配备等作出规定,对登山者的年龄并未设定硬性门槛。绝大多数情况下,孩子是否可以登山、多大年龄登山,由父母和商业机构共同决定。
5000米级别的雪山,各个机构设定的年龄不一。领攀户外运动中心将年龄限制在10岁以上。该机构青少年活动负责人康佳磊解释,领攀的成都分公司有专业向导资源,对当地的地质情况、天气、路况更为了解,风险更可控,所以“年龄小一点也可以”。陈园园成立山艺野行走机构后,坚持将门槛提高到14岁以上。
巅峰探游创始人、原中国登山队教练孙斌则建议,5000米级别的雪山,年龄应在12岁以上,攀登周期超过半个月的山峰应设定在16岁以上。他解释,虽然目前无证据表明短期登山会对青少年的身体产生永久影响,但长时间暴露在低氧环境中,可能会改变心脏、大脑、肺等器官的发育方式。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高原医学中心副主任陈磊告诉南方周末,当前的高原医学研究数据大多集中于成人,未成年人的研究数据少,缺乏相关实证研究。从临床观察来看,相较于成年人,未成年人新陈代谢快,高原反应可能来得快、去得快,因为他们“修复能力较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风险。
在接诊过程中,未成年人出现严重的脑水肿、肺水肿情况并非个例。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高原医学中心曾救治过重症高原反应的年轻人,其呼吸衰竭,需要进行高压氧治疗,有的患有脑水肿,核磁共振结果显示大脑损伤严重。
陈磊认为,未成年人的身体器官未发育完全,其缺氧代偿能力弱于成人,更容易发生急性高原病。他不建议推广青少年高海拔攀登,如果要登山,需要做好保护和准备,一旦发现基础心率提高20%或者血氧饱和度低于85,要立即下撤。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吕晓华长期研究运动人体科学,她补充解释,青少年无法及时认识到身体机能下降的真实情况,身体觉察较为迟钝,加之表述症状能力有限,易被误判为“体力不支”而延误急性高原病的救治,加重病症。青少年在攀登过程中应遵循“阶梯适应、全程监测、及时撤退”的原则。
对于吴怡润而言,高海拔攀登不是孤身冒险,两次攀登都是与父亲吴超一起,依托商业探险公司完成攀登。
《国内登山管理办法》显示,在西藏自治区5000米以上和其他地区3500米以上独立山峰的登山活动,团队需配备持有相应资格证书的登山教练员或高山向导,1名登山教练或高山向导最多带领4名队员。商业探险公司提供住宿、餐饮、行程安排、登山培训、技术支持等全方位服务,帮助登山者“安全登顶,也安全下山”。
两天一夜、三天一夜的行程安排常见于四姑娘山、哈巴雪山等5000米级别的雪山。孙斌曾多次带青少年攀登雪山,并计划三年后带儿子攀登珠穆朗玛峰。他认为,无论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高海拔攀登应至少有5天的适应时间,这既能提高身体适应力,也能提升登山的安全性和登顶率。他解释,进入高原低氧环境后,肾脏会分泌EPO促红细胞生成素,刺激骨髓生产原红细胞,并发育为具备携氧功能的成熟红细胞,整个过程至少需要5天时间。
孙斌也观察到,攀登雪山的过程中,未成年人的身体状态更活跃、适应性更好,但心理不成熟,面对未知、不确定时,心理波动更大,在冲动、焦虑之下更容易发生危险。因此,向导需要了解青少年的心理模式,加强心理支持。
在慕士塔格峰的第二次拉练下撤时,吴怡润要经历1850米的海拔变化。途中会穿越一个大雪坡,从上往下看时,陡峭、吓人,似乎一不留神人就会摔下去。由于没有掌握好下坡技巧,加上下肢力量不足,吴怡润越走越慢,逐渐落在队伍最后。等其他人都已到达大本营,她还停留在雪坡上,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动弹。
吴超注意到后,急忙折返,才发现女儿因为害怕,正在默默流泪。吴超和向导轮流鼓励她,帮她缓解内心的恐惧。最终,在向导的引领下,吴怡润以“屁降”的方式一点点滑下山坡,平安抵达大本营。
扎西格绒在接待未成年人时通常都更加谨慎。小于16岁的未成年人必须由法定监护人陪同,并填写户外活动告知书,提供户口本。行前,他会先从父母那里了解孩子的基本情况,组织近两小时的高海拔知识课程培训,随后逐个检查攀登装备,测量心率和血氧,保障攀登前的安全。
相较于登山俱乐部,青少年户外教育机构推出的行程安排至少在一周。三皮就表示,他们的整体策略会更为保守,比如四姑娘山会拉长到6-7天,前4天用于高原适应与技能训练,第5天是冲顶尝试,其间还涵盖团队协作、领导力、野外医学知识等课程。
“我们要杜绝极端情况的出现,允许出现的最为紧急的情况是‘高反’。”三皮称,当未成年人跟随团队一起爬山时,意味着团队成为他的“临时监护人”,需要对其所有的事情负责。
一次经历让他印象深刻。2022年冬天,一个孩子在大本营突发咳嗽,并呕吐得厉害。随队的高原医生检查后,发现呼吸有泡状的声响,随即与营长、向导及相关负责人进行现场会议,五分钟后迅速安排马匹,将孩子送下山吸氧。三皮强调,在现场,工作人员必须及时敏锐地察觉到孩子的身体和心理状态。
“如果登山俱乐部只是因为看到了青少年这一潜在的市场,而忽视青少年的特殊性,其风险、不可控性将会加大。”三皮说。扎西格绒指出,当前市场仍存在不规范的地方,比如部分公司注重线上传播,而忽视了线下执行的专业性,难以有效保障登山者的安全。
康佳磊认为,登山俱乐部的行程设计以“快速登顶”为目标,贴合成年人的需求;而青少年户外教育机构的攀登融入了丰富的课程体系,更强调教育意义。两者的区别在于对风险处理的精细度不同,这也体现在成本方面。同样是四姑娘山攀登,俱乐部报价通常为两三千元,而青少年户外教育机构则高达1.5万元左右。“如果青少年对高海拔攀登感兴趣,可以力所能及地选择。”他说。
如今,吴怡润回到了上海。她很快就将投入到初高衔接的学习中。她说,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将会和同学一起攀登雪山,选一座“风景好的、矮一些的”。
吴怡润的经历并非个例,却也难以复制。陈园园说,高海拔攀登不是青少年户外教育的必选项,家长在面对青少年高海拔挑战的宣传时,更多要看孩子的成长需求是否与这项运动相匹配,应优先考虑更安全、更适宜其生理发展阶段的运动。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林成蹊 南方周末记者蒋敏玉
责编 钱炜
更新时间: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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