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上映的电影《酱园弄》让观众再次重温民国时代的上海滩,那里既有纸醉金迷的繁华,也有破旧不堪的弄堂。
大上海有处小地方叫酱园弄,一条再寻常不过的邋遢弄堂,用高低不等的石块铺成,下了雨,几个大窟窿里都灌满了污水,蒸发着浓烈的臭气。有的墙壁已经脱去了外衣,突露出灰色的胸膛。没脱外衣的墙壁,描绘着暗绿色的苔,阴沟里乌黑的水,有时候痴了似的停止向前流动。在这儿,你找不到一株树,见不到一朵花,觅不见一根草,空气沉闷得很。
除了日常的污浊杂乱,这条酱园弄还藏着两座“封建堡垒”——“真君殿”与“王燮(xiè)阳命相馆”。1945年3月20日,以看相为生的王燮阳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在命相馆后门的自来水龙头处洗漱。这个水龙头总是拧不紧,会听到漏水的滴答声,奇怪的是,这天在二楼的出租房里也传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没一会儿,楼上地板流出来的液体滴到了王燮阳的脸上。王燮阳骂骂咧咧地还以为是楼上漏水了,随手抹了一把脸,但他一只眼有严重的视力障碍,早上光线也不好,就叫来妻子帮忙擦一下。王妻借着光亮一看,尖叫随即撕裂了整个寂静的空间——王燮阳以为的漏水,竟然是猩红的鲜血。
如此,一桩杀人案迅速从房里传到房外,传到整个弄堂,继而传遍整个上海,乃至全国。这起案件,便是民国四大奇案之一的“酱园弄案”。
“酱园弄案”的来龙去脉
起初,案件最引人注目的噱头是“分尸”,详细记录如下:
头胸一段,二手膀四段,大腿两根,下腿两根(连脚),腰部割断,右手虎口一刀,右手食指一刀,颈右部一刀(深约二寸),后颈骨一刀(深约六寸),右耳朵一刀(深约一寸),前脑一刀(深约二寸),喉管切断,颈部掉落。右太阳穴有轻伤一次,周围角币大小。二腿、臀部、肚皮,都经剥皮割肉,生殖器血肉模糊。血肉线连,以段落分,有大小十余段;拿块肉计,共十六块。
如此对待尸体,杀人者若非精神失常的变态,便是对死者达到“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地步。杀人者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成为当时新闻猎奇的第二个“卖点”——妻子杀夫。那么,妻子为何杀夫?要弄清一切原委,还需从詹云影(死者)与詹周氏(嫌疑人)的故事讲起。
詹云影本是安徽人,自幼时便来到上海,在鸿昌典当行做学徒。由于精明善算,加之说得一口极为流利的“上海白”(上海话),很快就摸索到在上海的生存之道。离开鸿昌典当行后,他还做过艺华电影公司的配角演员,因未成名便作罢。后来,他在新闸路斯文里,诱骗不谙生意之道的南京友人集资合伙开设“斯文旧货商店”,以收买旧木器、旧衣服等为主要营生。随后詹云影更是依靠精明刻薄之手段,独掌经营之权,暗中侵吞友人财产,最终霸占该店。此人还十分好赌,按他生前友人叙述,遇害前,詹云影已在远东饭店的某号室里同朋友连打了四夜麻将,由于长期熬夜带来的身体不适,才在凌晨三点之后到家休息,随后遇害。此际境遇暂且按下不表。
詹周氏原籍江苏丹阳,原本姓杜。因自幼父母双亡,她被亲戚送至上海当铺——鸿昌典当行的周氏夫妇手中作养女,并改周姓。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往往如民国作家苏青所说:
“幼失怙恃,伶仃孤苦,既不能受良好教育,更无从享家庭乐趣,生活既悲惨,精神自伤郁,这种环境影响其日后思想,至为重大,……这可并不是她生来如此,乃由于经年累月的屈辱苦闷,已使她在心理上起了变态,此种人即所谓后天神经质者。”
17岁时,她在养父母的包办下与当铺伙计詹云影订立婚约,21岁出嫁。然而,詹云影在有婚约的情况下,与当铺里的“憨丫头”勾搭成奸,致其怀孕,不得已将其带回家中待产。孩子出生后,詹云影竟觉得麻烦,想要将其扼杀在摇篮中。多亏詹周氏设法将“憨丫头”改嫁,把孩子送给邻居,才避免一场惨剧。此后詹云影嗜赌成性,坐吃山空。为贴补家用,詹周氏本想进香烟厂做女工,丈夫非但不理解,反而污蔑她是想“轧姘头”,拳脚相加。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又有填不满的赌坑,詹周氏为了生存四处借钱,生活之苦可想而知。
那么,素日积怨是缘何爆发的呢?
回到詹云影凌晨回家这天。3月20日3时,他回家后没有倒头便睡,而是先拿詹周氏撒气,打骂不止。詹周氏一开始还在忍让开解:
“没有钱不要紧,有钱无钱还是夫妻。现在运道不好的时候,不要和一班坏朋友在一起玩。旧货生意不好,我们可以做小生意,设法去借五六万元钱摆一个排骨年糕摊,以后有了出路再改行也不迟。……没有钱做生意,可以将房里衣橱、台子、桌子等卖去,弄五六万元,便可去摆汕氽排骨年糕摊了。”
千言万语,却换来丈夫一句:
“我有这些钱,还是去赌。”
……
暴力泄愤的詹云影终于在疲倦中睡下,但积怨已久、身心饱受摧残的詹周氏的愤懑仍萦绕于胸。经过数小时的情绪“发酵”,她的精神渐趋失常,随后彻底爆发,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床,拿起了身旁的一柄菜刀……
实际上,王燮阳曾被楼上男人的呼救声喊醒,他还上楼敲门询问了。开门的詹周氏称是自家男人说梦话,王燮阳也未生疑,便离开了。其实他听到的,正是詹云影被砍第一刀时发出的惨叫。王燮阳下楼后,像往常一样开展自己的“早课”——烧早香,拜观音菩萨,而詹家的劈砍之声也持续了一阵,却无人声。
直到王燮阳夫妇发现血迹,再次叩开詹家房门时,发现詹周氏仿佛换了个人,满身血污,家里一片狼藉。床前横着一把斩排骨的刀,这本来是詹周氏计划开“汕氽排骨年糕摊”用的,没想到却成了“凶器”。詹周氏裸足穿着鸭舌头毡鞋,血污满身(后警局人员为其披上旗袍盖住,以免引起恐慌),她的表情十分奇怪,精神已经出现问题。
这时的詹周氏已经彻底疯了。
跨越时代的觉醒与新生
人的觉醒往往需要先行者,而重获新生则需要思想、法理与时代的三重眷顾。
经过反复审问调查,整桩事件的因果脉络基本清晰。1945年5月3日,上海浙江北路地方法院内,检察官提出检察结论,随后,上海地方法院刑事庭宣布审判结果:
讯据被告供认杀夫出于泄愤,分尸冀图灭迹,以及当时如何实施凶杀,如何肢解尸体,各情历历自白,始终如一,核与侦讯所得,均相吻合,即质之证人王陈氏王燮阳等,供证亦无二致,犯罪事实极臻明确,自应成立杀人及损坏尸体之罪,唯其肢解尸体,系杀人后意图湮没罪证所致,即属杀人之结果,应以杀人罪之重罪处断,按房帏喋血,情无可原,而分尸成块,残忍尤烈,应予论处死刑,菜刀一把系供犯罪所用之物,并应予以没收。
虽判决如此,但詹周氏杀人行为是窘迫的生活与家暴的丈夫一步步逼出来的,詹周氏既是犯罪者,也同样是受害者。这桩案件引发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其中上文提到的苏青(《酱园弄·悬案》电影里的“西林”原型),便是积极为詹周氏发声的代表之一,也是引导詹周氏觉醒的“先行者”。民国时期,苏青曾就读于民国“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是和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在海派作家中颇负盛名。她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先锋女性,为了爱情,在入学第二年选择退学结婚,婚后仍坚持创作,并在林语堂主办的《论语》杂志发表了反映女性生育思考的《生男与育女》。
都说婚姻有“七年之痒”,1942年冬天,苏青因与丈夫感情破裂而离婚,并在《古今》杂志发表文章《论离婚》,次年更是连载了一部题为《结婚十年》的小说,创下了当时连印三十六版的“奇迹”。苏青结合自己的经历阐述她对婚姻的思考,也使得她的社会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成为当时上海“小布尔乔亚式”(即小资)女性追捧的对象,受到伪上海市市长陈公博的欣赏,邀请她出任伪上海市政府专员。作为“先觉者”的苏青,为詹周氏发声后,也将她的理念传递给了詹周氏,并成为照亮她新生道路的一束光。
苏青为詹周氏写下《为杀夫者辩》一文,明确指出女子困境:
她是活在凄惨的现实世界里,没有父母,没有任何关心她的人,没有负责的丈夫,没有真心实意的情人,什么都没有,最痛苦的又没有钱。她没有千万观众来替她同情,没有鼓励,没有帮助,也没有看见詹云影作恶结果曾受到天罚,或受到法律制裁。……社会上的人们就是只知道在戏剧高潮时发生同情或反感,而决不肯在戏情进展中予以注意或防范的。詹周氏知道如此,但是不知道何以如此,她缺乏知识。知识缺乏的人不一定也连带缺乏情感,她愤怒了。想起过去多年的悲惨遭遇,现在种种的不堪虐待,以及未来的茫茫前途,不得不使她横了心。……她是精神变态的,至少在当时。按精神变态重者为“心神丧失”,轻者为“心神耗弱”,就算詹周氏是心神耗弱吧,在现行刑法上,也为得减轻刑罚事由之一。
当然,积极帮助詹周氏走出困境的不止有苏青,还有辩护律师姚明点。姚明点在接受《社会日报》记者采访时说:“此次詹周氏被判死刑,站在人情立场,颇愿为詹提起上诉。”随即,他在法理层面提供了新的材料,希望为詹周氏争取一线生机。经其调查发现,1943年10月,詹周氏曾有过自杀行为——吞服“沙而毒水”(煤酚皂溶液),幸而被邻居发现送医,住院十日,方才脱险。这一材料能够佐证詹周氏此前便因不堪折磨,产生了一定的心理问题。1945年7月31日,上海地检署本拟开合议庭审结,认为姚律师所提问题值得考察,决定继续开展调查取证。就在这时,天主堂的嬷嬷出面称其怀孕(其实没有),以延缓执行死刑的时间。
时代的洪流浩浩汤汤,也为詹周氏的命运走向提供了新的契机。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长期把控上海的伪政权树倒猢狲散。国民政府接收上海后,司法当局明令宣布,此前伪法院判决的案件全部无效。抗战胜利为詹周氏送来了生的希望,她不再一味地被动认罪,而是选择争取一线生机。听到外界对她的理解、同情,乃至解读(包括传播甚广的苏青作品)后,她也渐渐受到启发,开始明白活着并不是为了受苦,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自己。
逐渐觉醒的詹周氏,接二连三地迎来重生的机遇。1946年11月15日至12月25日,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大会上,蒋介石亲自审定并通过了《中华民国宪法》,于次年1月1日正式施行。为了稳定局势与争取支持,与之一同颁布的《罪犯赦免减刑令》里规定,罪犯若非杀害直系血亲亲属,可依规减刑。詹周氏符合这项新规,刑期被减至十五年。这一调整意味着三十出头的詹周氏,后半生可以在监狱外度过。
此后风云变幻,人们无暇关注已被定罪的詹周氏,她仿佛淹没在历史的云烟之中,为人所遗忘。直至1990年3月,沈立行在《上海滩》杂志发表的《抗战时期轰动上海的两大血案》一文,提及多年前的“酱园弄”旧案,引起了社内编辑徐平的极大兴趣,通过走访,他找到了詹周氏本人,并通过《酱园弄杀夫犯生死之谜》,详细交代了詹周氏在新中国的命运——
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帮助下,无数曾被压迫、被奴役的人终于站起来了。1952年,原在提篮桥监狱服刑的詹周氏,在人民政府的安排下,前往苏北大丰上海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在这一过程中,詹周氏彻底完成了人生观与价值观的转变。
1959年,经人介绍,詹周氏获得了再度组建家庭的机会,嫁给农场炊事员严少华,与他共同度过三十多年的甜蜜时光。不仅如此,她还拥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周惠珍,这是她过去不曾拥有的,也从未过奢望的属于自己的名字。就这样,詹周氏的新生活其乐融融地展开着。当徐平采访她时,发现她家里还购置了12寸黑白电视机、电饭煲等当时的潮流电器,从国外引进的译制片与沪剧、越剧等也是她时常观看的内容与茶余饭后的谈资,麻将与孩子更是她晚年生活的重要精神支柱。此时的周惠珍身上,早已没有了那个凄惨的詹周氏的痕迹。
来到大丰后,周惠珍几十年没有回过上海,没有回过酱园弄。而提起当年的案子时,她只是说:“当时杀夫那种鬼使神差的感觉,证明我与大块头(詹云影)的缘分已尽了。”
酱园弄的时光,已彻底成为过往。时间吹散了案件的血腥气息,沉淀下时代与个人的命运羁绊。
参考文献:
[1] 苏青:《逝水集》,1945年版.
[2] 苏青:《饮食男女》,天地出版社1945年版.
[3] 《新闸路酱园弄昨发生惨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1日第1版.
[4] 路德曼《酱园弄谋杀亲夫案》《力报》,1945年3月22日第1版.
[5] 《酱园弄:箱尸案续闻》《社会日报》,1945年3月23日第1版.
[6] 《再记酱园弄箱尸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4日第1版.
[7] 《三记酱园弄箱尸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5日第1版.
[8] 《四记酱园弄箱尸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6日第1版.
[9] 《五记酱园弄箱尸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7日第1版.
[10] 《六记酱园弄箱尸案》《社会日报》,1945年3月28日第1版.
[11] 《姚明点律师称:决代詹周氏提起上诉》《社会日报》,1945年5月16日第2版.
[12] 高迅:《酱园弄》《侨声报》,1946年7月27日第4版.
[13] 《轰动全沪酱园弄杀夫案》《罗宾汉》,1946年9月17日第1版.
[14] 徐平《酱园弄杀夫犯生死之谜》《上海滩》,1990年第7期.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作者:魏仕俊
编辑:胡雅诗(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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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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