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莱因哈德·根舍坐在轮椅上,手握拐杖面对记者时,抛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观点:人工智能正在让科学家停止思考。这位因证实银河系中心存在超大质量黑洞而获得2020年诺贝尔奖的德国天体物理学家,在香港桂冠论坛期间向《中国科学报》表达了对AI在科研领域应用的深切忧虑。"AI可以成为你的助手,但绝不能成为你的合作伙伴。"73岁的根舍语气坚定,这番话来自一位穷尽毕生精力追踪宇宙最神秘天体的科学家,其分量不容忽视。
根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当前科研界正经历一场由AI驱动的效率革命,从文献综述到数据分析,从论文撰写到同行评审,人工智能的触角已延伸至科学研究的各个环节。许多研究者将AI视为提升生产力的利器,认为它能将科学家从繁琐的重复性工作中解放出来,专注于更具创造性的思考。然而根舍看到的是另一面:当研究者开始依赖AI提供答案时,独立思考的能力正在悄然退化。
"问题在于,如果AI犯错,有时你根本察觉不到。"根舍指出了AI应用中的根本性风险。在天文学领域,许多研究者使用机器学习算法来分类星系形态或识别特殊天体,训练AI识别螺旋星系和椭圆星系的颜色特征看似简单高效。但根舍对此持保留态度,因为算法的黑箱特性使得错误难以追溯。更严重的是,AI会营造一种虚假的全能感,让人们误以为它能提供所有答案,从而放弃了批判性思维和深入探究。
这种认知惰性已经在教育领域显现。根舍提到,现在有学生用AI代写论文,教授无法分辨真假,这意味着传统的书面考核正在失效。"未来可能不得不回归口试。"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一场诚信与认知危机。当学术评价体系的基础被动摇,整个科研训练的有效性都受到质疑。一个用AI在十秒内完成演示文稿的求职者,无法证明自己具备真正的创新思维能力。

莱因哈德·根舍 图源:香港桂冠论坛2025
根舍分享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我曾花两年时间撰写论文,仔细检查每一个错误,但别人还是会以为我用了AI。"这种不信任的氛围正在侵蚀学术共同体的基础。更值得警惕的是AI对思维方式的塑造作用。根舍发现,AI总是试图将研究者的思路引导到已有的文献认知框架中,如果提出一个新想法,它会试图把你拉回传统观点。这种保守倾向与科学创新的本质背道而驰——真正的突破往往来自对既有范式的挑战和超越。
导师塑造的科学人生
根舍对AI的警惕源于他对科学创造性的深刻理解,而这种理解的形成离不开两位关键导师的影响。他的第一位导师是父亲,一位实验物理学家。童年时期,根舍痴迷于考古学,梦想研究罗马、希腊和埃及文明。他努力学习相关知识,那段时光充满乐趣。但当他意识到主要古文明已被深入研究,剩下的考古工作大多集中在丛林地区时,对蛇和蚊子的厌恶让他放弃了这个梦想。转向物理学时,父亲为他创造了做实验的条件,让十六七岁的根舍就开始接触各种物理和化学实验,甚至学习量子力学。
第二位更重要的导师是查尔斯·汤斯,这位因发明激光和微波激射器而获得诺贝尔奖的传奇科学家。根舍对汤斯的评价不仅限于科学成就,更强调其人格魅力和社会责任感。冷战初期,汤斯成功阻止了里根政府推进"星球大战"计划,避免了携带千兆吨级核弹头的MX导弹在美国境内普通车流中穿行的灾难性场景。"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很多关于人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物理学。"根舍说,汤斯教会他即使在激烈的科学竞争中也要保持对他人的尊重,这一品质深刻影响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
这种强调人际关系和人文精神的科研观念,与根舍对AI角色的界定形成了内在的一致性。在他看来,科学研究的核心是人与人之间的思想碰撞,是对未知的敬畏和对真理的执着追求,而这些都是算法无法模拟的。根舍希望团队里有敢于质疑他的人,当他提出一个想法时,成员能直言不讳地指出问题。"AI只能提供基础想法,永远无法产生伟大的创意。"这句话概括了他对人机协作边界的清晰认知。
大科学时代的小团队哲学
根舍对人际互动的重视也体现在他对科研组织模式的选择上。当今天文学正处于大科学时代,甚大望远镜、平方千米阵列、事件视界望远镜等国际大型合作项目成为主流。根舍参与过阿塔卡马大型毫米波/亚毫米波阵列和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两个项目,对这种模式的优劣有切身体会。大型项目的最大优势是从一开始就有能力承担风险,不必每年为经费发愁,可以在仪器安装上冒险尝试。但人员频繁变动会严重影响后续工作,导致进展缓慢。
尽管认可大型项目的价值,根舍更偏爱小型团队。他的研究组一直保持在四十五到五十人的规模,包括近十五名资深成员和五十名学生,外部合作者数量不多但关系紧密。"我们努力为学生和博士后提供展示自己的机会,让他们获得足够的关注度。"这种组织模式让每个成员都能感受到自己对整体目标的重要贡献,形成真正的团队归属感。根舍团队十五年前就建立了确保参与者在论文中署名、明确各自贡献的流程,这在当时颇具前瞻性。
对于青年科学家如何在大型合作项目中崭露头角,根舍的建议是选择一个能深入理解的领域,掌握一些其他人不知道但对实现特定目标至关重要的知识和技能。"从事科研工作必须有热情,要对自己研究的内容充满兴趣,这样才能坚持下去。"他还分享了锻炼研究方向选择眼光的方法:广泛阅读,不局限于现有知识。通过跨领域的知识积累,研究者能比其他人更早掌握关键信息。根舍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有四十年时间,每四年拿一个博士学位,他可以拿十个,强调的正是广博知识对科研创新的价值。
这种小团队哲学与根舍的科研经历密切相关。他与竞争对手的较量展现了策略和坚持的重要性。2008年获得邵逸夫奖时,那是对他早期职业生涯的重要认可。2011年,他的团队在诺贝尔物理学奖评选中输给了发现宇宙加速膨胀的团队,但诺贝尔委员会成员告诉他,如果有新的突破会重新考虑。2020年终于获得诺奖,对根舍来说是巨大惊喜,但也彻底改变了生活。媒体关注如海啸般袭来,持续约两周,他收到上千封来自全球同事的邮件,用三个月时间逐一回复。这种对同行的尊重和对学术交流的重视,正是汤斯传授给他的品质。

莱因哈德·根舍 图源:香港桂冠论坛2025
中国科学的潜力与挑战
根舍与中国科学界保持着紧密且富有成效的合作。他特别提到与北京大学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何子山教授团队的合作,多位学生曾在马普学会做博士后后回到中国,形成良性循环。"我对中国学生印象极佳,他们勤奋、专注、求知欲强。"根舍坦言,相比之下,如今在欧洲,年轻人更关心娱乐,而中国学生往往更愿意投入艰苦工作。他强调这不是刻板印象,而是亲身观察到的现象。
根舍认为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科学中心之一,尽管不是"唯一的"中心。对于中国何时能获得更多诺贝尔奖的问题,他提出了两点建议。首先,中国科研体系需要更明确地识别论文中的个人贡献者。诺贝尔奖等重大奖项往往授予能清晰界定个人贡献的研究,如果合作论文中个人角色模糊,评奖委员会难以做出判断。数学领域已经出现了中国科学家获得国际最高奖项的趋势,这与数学研究相对独立、个人贡献易于识别有关。
其次,获奖还取决于提名情况。如果有高水平国际科学家愿意提名,中国科学家获奖的可能性会增加。这就需要加强国际合作,让中国科学家的工作被全球同行深入了解和认可。根舍的观察揭示了中国科学发展的结构性挑战:在科研产出快速增长的同时,如何建立与国际接轨的学术评价和认可机制,如何在大型团队合作中凸显个人贡献,这些都是需要系统性解决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根舍对中国学生的称赞与他对AI威胁的担忧形成了微妙的对照。中国学生展现出的勤奋和专注,正是在AI时代最容易被技术替代的品质。如果仅仅依靠刻苦和努力,而缺乏批判性思维和创新能力的培养,那么即使再勤奋的研究者也可能在AI浪潮中失去竞争力。根舍欣赏的是学生的求知欲强,这种内在驱动力才是对抗AI侵蚀的根本力量。
手握拐杖、依靠轮椅代步的根舍,因髋关节置换手术后疏于康复训练而留下长期困扰,但他仍坚持每天工作,走出国门与青年对话。这种坚韧不仅体现在身体层面,更体现在思想层面。在AI被普遍视为科研未来的时代,根舍选择发出警示的声音,提醒人们技术进步的代价。他指向观众席说"宇宙中还有太多精彩等待你们去发现"时,强调的不是工具有多先进,而是探索者本身的好奇心和创造力。这或许正是这位黑洞猎手想要传递的核心信息:在通往未知的旅程中,人类的思维不可替代。
更新时间: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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