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的沉默:加盖的羞怯

一块青石在秦岭的怀抱里矗立千年。它本无字,亦无遮无盖。当风如千年前一样刮过乾陵上,石碑如同历史的躯干,赤裸而坦荡地迎向天空和大地。可今日人们却为它加盖了一座亭子,亭子遮蔽了风雨,也隔绝了人与石、人与史、人与天的凝望。

官方称此举是保护文物。保护固然是敬意,可这般小心翼翼的覆盖式保护,竟透出令人惊异的怯懦——我们竟不敢让一块石头独自面对时光的鞭挞了!

那石面本应有风刀刮刻的痕迹,那是光阴亲手做的注脚;有虫豸游走的遗迹,那是野趣对庄重的点缀;有青苔蔓生的绿意,使无字之碑获得了自然写就的草稿。千年以来,石碑早已非冰冷文物,而是在风蚀雨侵、日晒月照之中悄然生长为活的纪念碑。可那座崭新的木构亭顶,骤然如囚笼罩落,石便死于保护之中了!

从何开始,我们竟以为真正的敬畏只能藏在重重庇护之下?女皇当年弃笔无言,是将历史的评判从容交予天地时序,交予后世万民。她信石碑自身足以成器——碑身立于大地便是不移的基石,碑顶直指苍穹便是无声的诘问。然而此刻亭檐压低下的无字碑,如同被强行蒙住的双眼,仿佛碑身上蕴藏的精魄竟会刺伤今人的眼睛。这便是对文物的畏惧,对历史的回避。

古人亦曾在这空荡碑身上争相涂抹。唐以后大儒们刻下箴言以正视听,礼部老吏亦重新题字“女德碑”以求安宁——但石碑沉默,它腹内空空,于是文字如同泼在寒冰上的滚水,最终也归于消融了。这些喧哗终究无法篡改碑本体的存在姿态:一个空无,一种无言。那便是无字碑的力量,让增刻陡然形同朽木上的苔花。

真正的无畏岂怕风吹日晒?秦兵马俑千人千面在关中广漠阳光下坦然地曝晒着,罗马斗兽场在烈日暴雨中坦然倾颓着——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与天角力的生命力的宣言。它们不需金缕玉衣,何须琉璃罩盖?生命终将归于寂灭是天道,而石体在寂灭途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记是历史,今人何以不敢承认石也终将消尽?

我们加盖的又岂止是这一座碑?自诩科学保护方法实则透露出深层次的不自信:不敢直面历史的苍凉与凛冽,不敢承担自然的代谢与消磨。玻璃柜中的青铜器虽隔绝了空气,却也冻僵了历史血肉的温度;恒温箱里的书画纸张躲过氧化衰败,但那华美色泽终究像涂在面颊上的胭脂,失了原初的生气;而此刻亭阁下的石碑虽避开了霜雪的浸润,却在人类的精心安排下失去了与苍穹的无碍神交。

无字碑本就不是为解释而设的。它是一面奇异的石镜,一具历史的空瓶。镜中映照出的从来不是石纹,而是一个时代面对历史真相时的态度——是坦荡接受雨打风吹的勇气,还是战战兢兢躲在屋檐下的羞怯?碑上虽不曾有字,但每一个时代都将自己的心思在碑前暴露无遗。

倘若武则天魂灵有知,见此护亭定将发出响彻山陵的朗笑——千年来世人仍在徒劳掩饰一件事实:历史岂怕风雨?唯有后人遮遮掩掩,历史才被真正褫去了魂魄。

当亭檐彻底隔开最后一片秦岭的云雾之后,我们便确凿无误地输给了这位千年前女性的胆魄——她让一块赤裸的石碑独立于天地,而我们连这块石头都无力看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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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27

标签:历史   羞怯   沉默   石碑   秦岭   文物   今人   亭子   坦荡   大儒   苍穹   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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