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9年底,朱枫从香港登船前往台湾基隆。她的公开身份,是去探望她的继女阿菊,顺便看看刚出生的小外孙。 阿菊,大名陈志毅,是朱枫第一任丈夫陈绶卿前妻的女儿。朱枫嫁过去时,阿菊才7岁。朱枫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一手将她抚养长大,又亲手把她嫁给了在警务部门工作的王昌诚。1946年,阿菊夫妇俩一起去了台湾。 在阿菊眼里,朱枫是那个家境优渥、知书达理、从宁波女子师范毕业的温柔继母。
但阿菊不知道,或者说不敢深想的是,这个继母早已不是当年的富家太太。 丈夫陈绶卿早逝后,朱枫在1937年投身救亡图存的洪流,与朱晓光结婚,并在1945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她这次来“探亲”,身上带着最机密的任务——她是华东局派来的特派员,代号“朱贻荫”。

阿菊的家,成了朱枫在台湾的第一个联络点。 这是一个何等凶险的局面:一个国民党警务人员的家里,住进了一个共产党的核心情报员。 朱枫住下后,迅速与台湾工委书记蔡孝乾、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等人接上了头。情报,一份份通过她,被秘密送往大陆。
朱枫的专业能力极强,她的工作几近完美。 到1950年1月底,她已经完成了所有既定任务,甚至给上海的好友写了信,说自己即将归家,满心欢喜地准备在月内返回大陆,与家人团聚。 她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然而,压垮一切的,是来自内部的崩溃。
1950年2月,蔡孝乾第二次被捕。 这位工委书记,没能扛住酷刑,叛变了。 蔡孝乾的叛变,引发了台湾地下党组织毁灭性的崩塌。他供出的第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吴石。紧接着,就是朱枫。
风声鹤唳。吴石立刻意识到大祸临头,他火速安排朱枫逃离。他动用自己的关系,给朱枫搞到一张飞往舟山的军用飞机票。 舟山,是朱枫的最后希望。 她的老家镇海,就在舟山的对岸,隔海相望。 那是她生她养她的故乡,近在咫尺,却成了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她刚到舟山,还没来得及找到渡海的船,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就追到了。带队的人,是那个日后被称为“活阎王”的谷正文。 朱枫,落网了。
家乡就在眼前,她却被押回了台湾。 在狱中,朱枫知道自己必死,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组织,不牵连吴石(她当时还不知道吴石也已暴露)。 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刚烈的决定——自杀。 她把藏在衣服里的金锁片和肩衬里的金手镯,总共二两重,一点点咬碎,混着热水,分四次吞了下去。 吞金之痛,撕心裂肺。她痛苦昏迷了两天。 但敌人没有让她如愿。她被送进医院,用强效泻药排出了碎金,抢救了回来。
连亲手抓捕她的谷正文,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特务头子,事后在回忆录《吴石等叛乱案》中,都忍不住对这个女对手写下了一句复杂的评价:
“此种维护重要工作、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之纪律与精神,诚有可取法之处”。
1950年6月10日,台北马场町。 朱枫、吴石、陈宝仓、聂曦四人,被押赴刑场。 朱枫牺牲时,年仅45岁。 她的女儿朱晓枫,直到50年后,才第一次看到母亲临刑前的那张照片:她身穿淡蓝色碎花旗袍,外罩一件蓝色毛衣,神情泰然,毫无惧色。 她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她的信仰。
朱枫的故事,到这里本该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 但对另一个女人——阿菊来说,朱枫的牺牲,却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继母是“共匪”,还住在我家,丈夫是国民党警察。 这是什么概念? 朱枫被捕后,阿菊和丈夫王昌诚,作为“共匪”的“窝藏者”,立刻被抓了起来,关押审查了好几个月。 那几个月,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知道,那种高压和恐惧,足以摧毁一个普通人的意志。 他们被放出来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彻底与朱枫划清界限。 第二,改名换姓,人间蒸发。
朱枫牺牲后,遗体被火化。三个月后,当局通知家属领回遗物。阿菊申请了,也得到了批准。 但在约定的那天,阿菊最终没有露面。 她不敢。 从此,阿菊叫陈莲芳,王昌诚叫王朴。他们躲了起来,即使两岸通商近20年,他们也从未回过大陆,刻意躲避着朱枫亲生儿女的寻访。 朱枫的骨灰,就此成了“无主”遗骨,被遗弃在台北的无主纳骨区,编号233。

朱枫为了信仰牺牲了,她被追认为烈士,她的子女享受烈士后人的待遇。 阿菊为了活命,选择与“共匪”继母切割,她隐姓埋名,活在了恐惧的阴影里。
时间,是最残酷的见证者。 一晃,六十年过去了。 朱枫在大陆的子女们,从未放弃寻找母亲的骨灰。 直到2010年,台湾学者徐宗懋受朱晓枫委托,在多方查找下,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一位姓潘的先生去台北参加秋祭,在无主纳骨区发现了一个编号77的骨灰罐,上面刻的名字是“朱湛文”。 他立刻联系了徐宗懋。经过核查,原来是当年登记时,“谌之”(朱枫的原名)二字被误写成了“湛文”。 漂泊了整整60年,朱枫烈士的骨灰,终于被找到了。
就在同一年,徐宗懋也通过档案,在一家疗养院里,找到了阿菊。 此时的阿菊,已经85岁,改名陈莲芳。她的丈夫王朴(王昌诚)已经病逝。 当徐宗懋说明来意,小心翼翼地问起“朱谌之”(朱枫)时,这位85岁的老人,反应极其剧烈。 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话: “朱谌之是「共匪」,跟我没关系,我们一家都是国民党。”

60年了。 从1950年到2010年,一个甲子的轮回。 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两岸早已通航,当年的恐怖高压早已散去。 但对于阿菊来说,那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恐惧已经像烙印一样,刻了她一辈子。 她依然害怕,哪怕已经85岁,她依然害怕当年的“政治污点”会牵连到她的女儿。 所以,她拒不承认。 她拒绝承认那个曾经抚养她长大、为她缝制嫁衣的继母。

2010年,朱枫的骨灰由专机迎回大陆。 2011年,烈士朱枫,在牺牲60年后,终于魂归故里,安葬在宁波镇海的烈士陵园。 她的牺牲,重于泰山。
而那位85岁的阿菊,依然在疗养院里,抱着那个持续了60年的恐惧,拒绝了所有的寻访。 我们没法去指责阿菊的懦弱。 朱枫选择了信仰,那是一种崇高的、属于英雄的选择。 阿菊选择了活命,那是一种卑微的、属于普通人的选择。 在那个非黑即白、动辄生死的年代,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或者有勇气,去成为朱枫。 更多的人,只是想拼尽全力,不被时代的巨浪拍碎,像阿菊一样,哪怕改名换姓,哪怕背负骂名,也要活下去。 这,就是历史的残酷与真实。

参考文献:
《吴石等叛乱案》 谷正文
《朱枫传》
徐宗懋 相关历史访问记录 (2010-2011)
更新时间: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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