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倒是称得上淡淡的。不像十五的月华那样流银泻玉,也不似弦月那般清瘦得惹人怜。它只是一味地淡着,像一滴不小心滴入清水里的薄乳,慢慢地晕开,便匀匀地给天地间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半透明的纱。我推开窗,那光便无声地溜了进来,先是在窗棂上迟疑地一靠,随即滑落在地上,成了一摊软软的、凉凉的水晕。我没有开灯,只让自己沉在这无边的静谧里。

这光,是有触觉的。它拂在脸上,不像日头那般暖,也不像寒风那般利,只是一种极细腻的凉,仿佛上好的、陈年的丝绸,从肌肤上轻轻地拖过去,留下些微的、痒苏苏的踪迹。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是早已落尽了的,月光便毫无遮拦地洒在它交错的枝干上,给那黝黑的、皴皱的树皮镀上了一层虚虚的白,竟像忽然老了十岁,每一道裂纹里,都盛满了不言说的沧桑。

我便在这时,又看见了你。
你总是这样,不挑一个灯火辉煌的时辰,也不选一个喧闹的街市,单单拣了这般清寂的、月光如水的夜晚,来叩我记忆的门。你仍是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衫子,静静地立在树下,身形几乎要与那月光融在一起了,仿佛我一眨眼,你便要化去似的。你的眉目,在这样淡的光里,是看不真切的,只一个柔和的、朦胧的轮廓,像远山,含着烟霭。我看得见你嘴角那一点点似有还无的笑意,是温存的,却也是遥远的,如同古书里夹着的一瓣干枯的花,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我们好像说过许多话,又好像什么也未曾说。只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们并肩走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路。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又一寸寸地叠在一起,分不清那是你的,那是我的。路两旁有不知名的花香,一阵阵地袭来,也是这般淡淡的,不肯浓烈,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梦。你那时说了一句什么?我竟记不真了。许是关于这月,许是关于这花,又或者,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落在月光里,便也失了重量,飘飘忽忽的,至今还在我耳畔萦绕,却又抓它不住。

我常想,若记忆也如这月色一般,能浓能淡,该有多好。我便可将它调得再浅些,浅到只剩一个影子,一丝味道,便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每每被它硌得心生疼。可它偏不。它固执地将你留在这淡淡的光影里,成了一个永恒的、凄美的定格。你不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与气息的你;你也不是一个全然逝去的、冰冷的幻象。你只是“月光里的你”,一个被时光漂洗过、被记忆打磨过的存在,美得那样不真实,又那样地,让人无可奈何。

远处,不知谁家的钟,“当”地敲了一下。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到了我这里,也已被月光洗得疲乏了,失了清亮,只余一点沉闷的回响。树下的影子,仿佛被这钟声惊动,微微地一晃,便更淡了一层。我心里一紧,竟不敢呼吸,只怕一口气吹过去,便要散了。

夜确是凉了。那月光也仿佛有了分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肩上。我慢慢地关上窗,将那一地的清辉,连同那淡淡的、快要消散的影子,一并关在了窗外。屋里,是更深的黑暗与寂静。我晓得,明日太阳出来,一切都会照旧,街市依旧喧闹,草木依旧生长。只是,从此我又多了一个怕见月光的理由——怕那淡淡的,无所不在的光,将你的影子,又一次送到我的眼前来。
更新时间:202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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