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七情六欲只剩下这一欲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静思

朋友上周过生日，和我感叹：40岁的自己现在七情六欲只剩下一欲了。我俩面面相觑，彼此心知肚明，她摸摸自己BMI超过25的腰围，说：“全世界都在劝中年人要饮食节制、保持身材、防止慢性疾病。道理我都懂，可是让我这个吃货把唯一尚存的口腹之欲也戒掉，我的人生和出家还有什么区别！”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写道：“‘馋’字去掉食旁，本意是狡兔，善于奔走，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所谓‘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真正的馋人，为了吃，绝不懒。”说的就是我这位朋友。“馋”在她的人生字典里绝对是个褒义词。

《三十而已》剧照

生长于潮汕之地，求学工作成家后扎根在了一个美食荒漠的大城市——其实对她来说，除了老家其它地方差不多都算“美食荒漠”了。为了一口吃的，她能从城市的东头跑去西头，吃完后还要绕半圈去南边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可以在饱腹之间再“溜溜缝儿”。别人旅行拍景，她旅行追味，她总说自己不是嘴馋、而是“灵魂馋”。

最夸张的是有一次她去一个陌生城市旅行，逛到一半想尝尝当地的水果，于是就去水果摊。小贩是本地人，就和她闲聊说起相邻的城市有家老面馆，开了四十年，味道很绝。朋友的食欲被点醒，没多想，她直接掉头离开当地，火速赶往大巴车站。很幸运，她在发车前的10分钟买到了最后一张票。

接下来是漫长的四个多小时颠簸，她一路饿得胃在打鼓，可又不敢吃车站买的零食，怕把对老店那碗面的诚意吃没了。长途车终于到站，天已经暗下来。她跳下车就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又晃晃悠悠走了20来分钟，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区域看到了那家不起眼的老店。

当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了，她冲进去的时候，店里只剩两桌食客，老板和一个伙计正消消停停着手打样的工作。朋友气喘吁吁说明来意，老板冲进厨房，过了一会儿从厨房端出那碗她心心念念惦记了五小时的面。该如何形容吃下那碗面的感觉呢？朋友原话——比初恋值！

《爱很美味》剧照

老板也是个爽朗厚道的人，见朋友远道而来、对这一碗面如此虔诚，便端来一小盘家常凉菜，又把锅底里剩下的浇头全都推给她，当作一份心意。两个同样“馋”到骨子里的人，就这么惺惺相惜起来。朋友当时感动得差点就和老板义结金兰。

无论是蟹膏、虾肉、还是烧饼、酱菜，朋友都能吃出一副“阴阳降大和，宇宙得其中”的浩瀚澎湃质感。好像她吃的不是五谷杂粮、而是天地万物。所以，和她吃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会带着你避开那些网红店，像高手一样带你去老神仙的隐秘之所，去领略真正的“肥葱细点，香油慢焰”人间烟火。

说实话，虽然有时候不理解朋友为了一口饭跑断腿的行为，但我内心实在羡慕她有这“一欲”。因为作为同龄的我，说好听点，现在已经进入无欲无求阶段；说刻薄些，就是满满的活人“微死感”，对啥都提不起兴趣。

社交媒体上，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我这种状态——“中年人无兴趣综合症”：兴趣减退、情感麻木、社交回避、动力不足，却又莫名焦虑。

《蛮好的人生》剧照

当然，有些人的“无兴趣综合症”和生理、健康因素有关。随着年龄的增加，激素水平的变化、慢性疾病、心理疾病等健康方面出现问题，势必会影响一个人对新事物的探索、对外界的探望。

我虽然不像那位“馋朋友”，对食物有着烫手的爱，但也喜欢吃吃喝喝。二十多岁的时候，对世界充满了胃口。吃顿自助餐，从开场一路吃到闭店，三文鱼、烤羊排、炸鸡翅、麻辣虾、巧克力喷泉……桌上的盘子堆得像小山，一点也停不下来。四十多岁再去一次海鲜自助餐，意气风发没有了，换来一个对食物毫无波澜的胃。三文鱼夹了两片，嚼到第三片已经有点腻，煎炒烹炸的牛羊虾贝排成一排，看一眼就觉得累。

变化不仅在胃口里，也躺在生活里。

年轻时，逛街是给灵魂充电，走在路上脚步飞快、眼睛放光，就像上了发条的电光玩具；现在，能大门不出就绝对二门不迈，非要被朋友拉出去逛一逛，走两步就开始找椅子和咖啡店休息。

旅游也是一样，二十多岁时恨不得每个假期都在路上，一有假期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凌晨四点起床赶飞机不是疲惫而是刺激、坐绿皮火车十个小时都能兴奋得睡不着。古城要逛、海边要走、网红景点要拍照、当地小吃必须打卡。一天两万步算是轻的，鞋子磨脚也能忍着，还要强撑着去看夜景。现在看风景，山是山、水是水，杵在面前也无动于衷，晒一天、累一天，在外面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待在宾馆哪里也不去，如果可以，最好在家躺平哪也不去。

《欢乐颂》剧照

就连追剧如此不费力就能获得愉悦的事情，现在也倦了。以前能一口气刷到凌晨三点，现在看不过两集，看看时长、集数和剧情，抬手就开始点右上角的叉叉。刷屏的好剧，也没有闲心沉浸式看剧了，打开大壮和小美的剧情解说，走个过场算是不要和网上的热搜脱节。

中年，就像汪国真笔下写得一样：“人们赋予这个年龄的关键词是‘成熟’，可生活仍会恪疼你。” 而“无欲”也是让自己疼痛的一部分。

每次，我劝我爸妈吃点好的、去外面逛逛、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尝试一下，他们总会甩给我一句话“老了，吃不动、也玩不动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可是，比他们小三十岁的我，怎么就天赋异禀也进入这种境界了呢？

其实，中年人所谓的“无兴趣”“无欲”，并不是彻底“无”，只是那些七情六欲都在生活、工作、育儿和照顾老人的大染缸里，统统被浆洗成了透明色——并非不存在。中年人的生活里，优先级总是排不到自己。但人悄悄守着一点点自己在意的小东西，并因此而滋生出一些欲望，不是坏事，而是苍白中年生活的调色盘。

《凡人歌》剧照

我家伴侣曾是“中年无兴趣综合征”的活体教材。年轻时，他对世界的热情堪比一锅麻辣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什么都能煮得热腾腾。可岁数一到，那股子沸腾劲儿像被人悄悄调成了保温模式，温吞吞的一点香味都不肯往外飘。

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连欧冠赛都不追了。要知道，以前的他就算困到眼皮打架，也会在凌晨两点爬起来扶着墙蹭到电视前，为他最爱的俱乐部摇旗呐喊。现在，第二天刷刷体育新闻就当总揽全局了。这个中年男人整个人像被生活轻轻折叠成了一张灰色的纸，平整、乖顺、但毫无光泽。

后来，机缘巧合，他被我爸妈随手送的一个手串迷住了心窍，他那条许久不曾被点亮的“兴趣中枢”，一下像被人用打火石划出了火花。从那天起，他整个人像突然有了某种亘古的使命感，仿佛肩负起中华盘串文明的延续。开始上网查资料，从“手串包浆形成原理”看到“老料海黄真假辨别”，从“新手必备盘串入门”看到“如何盘出顶级油性”。从此，家里多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布袋、盘珠手套、各类材质的手串，他在小叶紫檀、黄花梨、橄榄核、星月菩提、金刚菩提、凤眼菩提、檀木中开启了人生“第二春”。

人到中年，七情六欲虽然都暗下去了，但总有一个欲望微微闪动着，让自己感到仍像个活人。

除了努力对外界保持一点兴趣和欲望，破除中年生活里的“微死感”、或者有些人所说的麻木感，还可以用一种方法，那就是把自己看得“小”一点。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亚瑟.布鲁克斯（Arthur C. Brooks）是哈佛肯尼迪学院教授、长期研究幸福感，著有多本为畅销书。他在给《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里提到关于年纪渐长、如何感受到幸福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把自己看得渺小一些。

他在文章里提到，自己早年在大学工作时，学校有一门特别受欢迎的通识课《天文学导论》。奇妙的是，最迷恋这门课的，往往不是理科生，而是文商学生。亚瑟曾问过一位学经济学的女生为什么这么喜欢天文学？学生答曰：自己早上踏进教室时，满脑子都是生活的烦恼。可九十分钟之后，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它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宇宙里一颗尘埃。

她这句话，比任何哲学书都来得直白。我们以为，要变得快乐，需要让自己“更重要”“更有存在感”。但现实往往相反：放下那份“我要更厉害、更被看见”的执念，把自己看小一点，反而更容易松弛下来。从进化角度讲，我们的祖先为了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在竞争激烈的求偶场里脱颖而出留下自己的基因，必须要把“自我”无限放大，不断比较、不断证明自己、不断争取注意力。

所以，现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无疑都是继承了这种爱把自己往上捧的基因偏好。但太关注自己，会让情绪更不稳定、在社交场上更紧绷……一旦想到“我自己”，大脑就像被按下了“狂飙模式”，总会在某个结点人仰马翻。所以，要幸福，反而要做点“逆天性”的事，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我在工作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典型的“被职场压得透不过气”的社畜。她做产品运营，永远被堆积如山的需求文档、改不完的流程表、各种数据指标、需求变更、排期推迟、临时会议、紧急上线缠住。工作几年，她整个人被职场揉得皱皱巴巴。

《前途无量》剧照

后来，结识了现在的男友，她开始接触爬山。最初只是爬自己所在城市和周边的小山。后来，越爬越上瘾，一有闲暇她就开始频繁地走向山野，她不再满足于附近的小山，开始选择更有名气的山去挑战，黄山的西海大峡谷、张家界的天子山、安徽的白马尖、泰山的十八盘都留下过足印。再后来，她的路线越走越野、装备也越来越专业，一一到访巴谷多雪峰、四姑娘山、玉龙雪山……

她说，每一处山都在用自己的辽阔安抚了她。当你站在山顶上时，那些工作上的烦恼轻如鸿毛、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纽约时报》《户外》专栏作者詹姆斯·内斯特在《深海：探索寂静的未知》中采访过一群孤注一掷的自由潜水员，那些以屏住呼吸、赌上性命为代价，只为与海洋深处的寂静短暂相逢的人。是什么力量让他们甘愿一次次坠入未知、拥抱危险？在跟随他们潜入、亲身感受之后，作者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吸引力。

他说，在海里，没有手机的提示音，没有电子邮件，没有推特，没有电臀舞；没有会失踪的车钥匙，没有突如其来的恐袭威胁，没有忘记生日的懊恼；没有信用卡逾期的罚单，没有面试前的不安，也不会踩上命运给你安排的狗屎。所有压力、噪音、令人失神的琐碎，全都留在了海面上。海，是地球上最后的净土。

《鬼怪》剧照

我认识的一些在海边长大的朋友一样，他们不会像潜浮者一样潜入海底深处，但每次情绪不佳、或者心情低落时，只要站在海边，让潮声一波波涤去心事，望着天与海在遥远处轻轻相触，就足以让人意识到自己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并不需要真的去买一架天文望远镜对着星空、或者去站在雪山之巅、探入深海。走进一片巨大的森林、听一首能抓住你灵魂的音乐、或者静静凝视一幅伟大的画作，都能让我们在某个时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小。渺小，并非消失，而是获得了一种让自己可以看清生活全貌、可以与世界平行而行的宽度，让自己意识到：原来那些困住我们的东西，本来也只是沙砾。

而正是在那一刻，中年人久违的欲望——看到、感受、靠近世界的欲望，也许才会悄悄回到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