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知·司空居士
清明前的岳西总是浸在青雾里。我站在泉州动车站的检票口,指尖捏着一张通往大别山的车票,塑料票根的棱角硌着掌心,像三十年前第一次离开家乡时,母亲塞给我的那枚温热的鸡蛋。车窗外的闽地丘陵渐次退成浅绿的浪,恍惚间,山雾与海潮在记忆里漫漶成一片,将两个故乡的轮廓,在时光里洇染得愈发清晰。
岳西的春天藏在竹篾编织的簸箕里。奶奶总在晨露未晞时挎着竹篮出门,新抽的蕨菜沾着山岚,野笋在腐叶堆里顶开碎土,这些带着草木气息的馈赠,经过粗陶瓦罐的腌制,便成了游子行囊里最绵长的乡愁。老屋的马头墙在暮色中勾出青黑的剪影,檐角悬着的铜铃被山风摇醒,叮咚声里混着远处茶园的犬吠——那是属于大别山的白噪音,连时光都要在这里放缓脚步。
祖父曾在公社担任播音员,那台老式收音机是家里最贵重的物件。每天清晨,他总要用沾满茶渍的搪瓷缸泡上一杯炒青,听着短波里传来的外界消息,烟袋锅的火光在晨光中明明灭灭。后来我因工作离开岳西,在闽南某市广播电视台第一次触摸到专业的录音设备,指尖划过旋钮的瞬间,忽然想起祖父调试收音机时专注的神情——原来山水相隔的两处,对声音的敬畏与热爱,早已在血脉里悄然共振。
初到闽南的那个梅雨季,骑楼的红砖墙被雨水洇成赭色,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响,像极了岳西老屋瓦当漏下的春雨。但很快便发现,这座城市的呼吸里藏着截然不同的韵律:开元寺的檐角悬着十八枚铜铃,风过时叮咚成韵,与南音艺苑里琵琶洞箫的呜咽交织;天后宫外的香火终年缭绕,信众捧着青瓷碗供奉的米糕,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妈祖慈眉,却清晰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千年回响。
作为新闻工作者,我曾无数次深入侨乡的街巷:在蟳埔村看簪花围的渔女踩着滩涂拾贝,牡蛎壳砌成的墙垣在夕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在安溪茶园记录铁观音的制作工序,摇青时茶叶与竹筛碰撞的沙沙声,竟与岳西炒青时铁锅的滋滋声奇妙地相似;而最难忘怀的,是在木偶剧院后台见到的提线木偶传承人,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操纵着三十余根丝线,让木偶在聚光灯下演绎《小沙弥下山》,那些悬垂的丝线恍若时光的经纬,将古老的戏曲与现代的舞台编织成网。
前些年往返于岳西与闽南侨乡,渐渐发现两地的文化像两条并行的河流,在某个隐秘的源头悄然交汇。岳西的石佛塔与侨乡的东西塔,虽隔着八闽群山与大别山余脉,却同样承载着人们对安宁的祈愿;岳西的高腔戏与侨乡的梨园戏,一个在山坳里唱给云雾听,一个在古戏台上演给海潮听,却都用方言的韵律守护着古老的声腔记忆。去年清明带孙子回岳西,他蹲在竹林里看笋尖顶开春泥,忽然指着竹叶上的露珠说:"爷爷,这和泉州东湖的荷叶上的水珠一样会打滚呢。"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故乡从不是单一的地理坐标,而是无数个具体的、带着体温的记忆碎片。
如今在闽南侨乡的书房里,并排摆着岳西的菖蒲根雕与侨乡的漆线雕。前者带着大山的粗犷,后者蕴含海洋的细腻,却在案头的光影里达成奇妙的和谐。就像我在采访闽南非遗传承人时,总忍不住说起岳西的传统手艺,那些关于"传承"的故事,在不同的方言里有着相同的热忱。去年深秋再回岳西,发现村里的老人们开始用智能手机视频通话,祖父的收音机早已换成了便携音箱,却依然在清晨播放着闽南南音——当《梅花操》的旋律在大别山深处响起,山风与海潮终于在时光中完成了一次温柔的拥抱。
动车轮声渐近,车窗外的侨乡已化作一片斑斓的色块。行李箱里装着给岳西亲人的铁观音,也装着从老家带来的葛粉。这些跨越山海的礼物,如同我在两地之间的身份——既是大别山的孩子,也是侨乡的归人。或许真正的故乡从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当你在某个清晨忽然想起,岳西的山雾曾打湿过闽南的衣襟,闽南的月光也曾照亮过岳西的归途,便懂得所有的迁徙与停留,都是命运对心灵的温柔馈赠。
列车即将驶入隧道,短暂的黑暗里,记忆却愈发清晰:奶奶在岳西的灶台前翻动腌菜的身影,与侨乡老婆婆在骑楼下熬制润饼菜的场景渐渐重叠;祖父调试收音机的背影,与我在电台直播间的身影相互映照。当光明重新漫进车窗,远处的山峦已染上岳西特有的黛色,而衣袋里的侨乡老醋花生散发着酸甜的香气——原来这人间最动人的乡愁,从来不是愁绪的单行道,而是两条河流在岁月里的彼此倒映,是两个故乡在生命里的相互成全。
更新时间: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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