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枫:她与故乡隔海相望,却走了60年才归来

金色饰片的碎片混合着热水滑过喉咙,朱枫在舟山群岛的冬雨中静待天明。那一刻,她距离宁波镇海老家,仅一步之遥。

连日冬雨,湿冷的海岛监狱,朱枫就着一点点热水,分四次吞下了用牙齿咬成碎片的随身金饰。整夜,她忍着剧痛,静待天明——彼时彼刻,她距离家乡、距离亲人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再也无法跨越。

这是2025年热播剧《沉默的荣耀》尾声里的一幕,也是75年前发生在朱枫身上的真实一幕。剧里那个沉着勇敢的女交通员,在历史中有着鲜活的生命和另一个名字——朱谌之。

1950年6月10日,吞金自杀未果的中共党员朱枫因身涉“吴石案”,在台北马场町刑场身中七弹,壮烈牺牲。而她回家的路,走了整整60年。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朱枫故居里的实木方桌上。这里曾是朱枫青少年时代居住、会友的地方,如今摆放着她曾送给同窗挚友、革命同志陈修良的家具。

桌上的时钟已经定格,仿佛时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20年代,那个年轻的朱枫与友人读书、饮茶,谈论时事与理想的年代。

朱枫生于1905年,她的父亲朱云水是镇海渔业公会会长,镇海城里的巨富。朱枫排行老四,被朱云水视为掌上明珠。

宁波镇海中学,田径场上很热闹,十来岁的中学生们挥洒着青春的汗水,他们脚下的土地,曾是烈士朱枫的家——朱家花园。田径场边上一处幽静的小院,是朱家花园保留下来的一角。十来岁的朱枫就在这座憩园小楼,吟诵习字。

朱枫是宁波女子师范学堂的尖子生,书法字画拜沙孟海为师。甚至还有人常常登门求朱四小姐的字画。

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着一幅朱枫21岁时为沙孟海先生书写的端秀小楷。那是沙老应朱枫的要求,为她起的名字,名谌之,字弥明,意在拥抱光明,待人真诚。朱枫非常欢喜,经常用,直到最后血洒刑场,用的名字都是朱谌之。

“很多人会以为早期的朱枫是一个传统女性,但其实从头至尾,她都是一名新女性。”作家王旭烽这样评价。

朱枫的性格里有着很鲜明的果敢、独立、不拘一格。她远嫁沈阳,成为奉天兵工厂下属炮厂的总工程师陈绶卿的继室。26岁的朱枫,做了四个孩子的继母。

然而,“九·一八”事变后,朱枫和丈夫一起回到镇海家乡,但第二年夏天,陈绶卿就意外染病离世。

七七事变后,朱枫的热血沸腾了。她举办义卖展览,出售自己的珍藏,全数捐献抗战。在家里办了“镇海工艺传习所”,收容各地逃难来的百姓,教他们一技之长。

1937年底沪、宁相继失守,日军在南京屠城。次年,身怀六甲的朱枫与爱人朱晓光相伴,西去武汉。也是在武汉,朱枫成为三联书店前身之一“新知书店”创始人徐雪寒的下属。

当她得知书店经费十分困难时,当即与朱晓光慷慨解囊,将变卖家产所得的钱一次性捐助500元。

“这笔数目可观的钱,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家革命书店来讲,实在是雪中送炭。”徐雪寒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到。

1945年春,朱枫经徐雪寒介绍入党,从此加入华中局在上海的贸易和情报部门,管理隐蔽战线上的经济事务。

朱枫很会做生意。1946年以“公方代表”身份坐进上海鼎元钱庄的柜台,帮助地下据点化险为夷;1948年被中共华东局派驻香港,在香港合众贸易股份有限公司任职,继续从事经济和秘密交通工作。

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共产党员地下工作是什么样的?银行家许振东曾记述过一次朱枫的临危不乱。

1948年,一个国民党高级特务闲谈时露出一句,“共产党真是无孔不入,连上海的金融业都钻进去了”,还说到,“其中有一家是个带‘鼎’字的钱庄。”

同事大惊失色,而朱枫很镇定,稳住了大家,接着利用亲戚关系到军统特务那里去探情况。就在人人都为她捏一把汗时,她平安地回来了,摆平了这件事。

活跃于政商之间的长袖善舞,全身上下一派上层社会女性的从容气质,使得朱枫周旋于敌特之间游刃有余。

1949年9月,朱枫送儿子朱明上船,先行返回内地。她依依惜别,嘱说自己随后就到。

送别儿子不久,当年10月,朱枫也了结在港的工作,办完了移交。她在给丈夫儿女的信中说:现在“随时可以走得”了。

此刻,她接到党交给的新使命:留下来,到台湾去,执行一项最危险的任务。

出发前她给爱人寄去自己的最后一张相片。烫着一头优雅的发型,身着短袖旗袍的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欧式阳台的一角。

相片的背后,写着一手漂亮的字:他已深深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给梅留念,一九四九、十、二十五。

意味深长的几个字。

这一趟是九死一生,赴汤蹈火。甚至做出让朱枫赴台的上层决策者,也是犹豫万分的:朱枫已经是一个历经艰险,有所暴露,并且已沉浸在与久别亲人即将团聚的愉悦遐想中的同志,她也已年过不惑。

朱枫在最后的家信里写“想念着,想念着,想念着……”,平静字眼下的汹涌思绪里,朱枫渡海抵台。

这样的朱枫,也许是好友陈修良都不能想像的。

王旭烽在调查中发现,1948年前后,陈修良和朱枫见过面。“当时陈修良非常吃惊,她以前认为,这位好友是一个进步人士,但不可能变成自己的同志。”

可见朱枫为自己打造的保护色非常成功。然而,朱枫的性格里恰恰是深藏着冒险基因的,一旦爆发,就是石破天惊。

1949年11月,朱枫搭乘海轮抵达台湾,以“探亲”之名周旋于国民党机要圈层。她与吴石在台湾秘密会晤七次,传递出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国民党东南区驻军番号和人员概数等绝密资料。

眼看任务完成,朱枫也接到了上级“速回”的指示。1950年1月,春节将至,朱枫托人带了信。

“逸兄、慰姊:别久颇以为念,遥维阖府康泰为颂!凤将于月内返里一行,约有一周至旬日可留,便望转告小女及晓妹等,多年不见想念弥殷,得此可增快慰也!威凤手上 一月十四日”

信中,朱枫托好友转告家人,她将于1月回来。朱枫的小名叫桂凤,她的信件落笔一般是“凤”,而这次结尾特意用了“威凤”二字。

威风凛凛的‘威’,表示当时她已经完成任务了,语气里有豪情、有喜悦、有盼望。”朱枫的孙女朱容瑢说。

这封写于1950年1月14日的信,竟成了朱枫的绝笔手迹。几个月过去,家人没能等到朱枫的归来,却等来了她牺牲的消息。

1950年1月,蔡孝乾叛变,台湾地下党组织遭受毁灭性打击,朱枫身份暴露。万分紧急之下,朱枫搭乘军机飞赴舟山。

舟山定海与朱枫的家乡宁波镇海只有一海之隔。然而此刻,亲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她那时望着海的对面,一定非常想回家过春节。”朱枫的家人说。

1950年2月18日,大年初二,朱枫不幸落入国民党特务的手中。

据朱枫的家人回忆,“她在当天晚上,把自己随身的金饰掰碎了,咽下去。看守发现她昏迷了以后,赶快报告,国民党保密局就用飞机把她运回了台北。”

朱枫被抢救后,遭受了4个月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国民党的一份档案中记载,她“党性坚强,虽经多番讯问,仍不吐实”。

1950年6月10日,朱枫被押送国民党“国防部”军事法庭。军事法庭的审判异常简单,审判长只仓促地询问姓名、籍贯和年龄,就宣判了死刑。

十分钟后,在马场町刑场上,随着枪声响起,朱枫在台北从容就义,牺牲时年仅45岁。

朱枫的家人讲述她牺牲时的情形不禁哽咽,“她是被五花大绑之后押赴刑场,但是她的面容是坚定的,眼光是无所畏惧的。她自己跳下囚车,临刑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最后身中六枪,英勇牺牲。”

朱枫牺牲后,丈夫朱晓光悲伤过度,有一天下班甚至走不了路,被抬回了家。但他始终没有流眼泪。

“他一直告诉我们,眼泪不要在外面流,奶奶那么坚强,我们也要坚强。”朱容瑢回忆。

朱晓光最大的心愿就是妻子的骨灰能回到家乡。2010年12月,朱枫的遗骸从台湾回归大陆,于2011年7月安葬在镇海革命烈士陵园。

对朱枫的家人来说,这场时隔60年的重逢已经期盼了太久。

安葬当天,由朱明一路捧着朱枫的骨灰盒。朱容瑢只记得父亲的脚步很慢,“他接过骨灰盒时说,‘妈妈你终于回来了’。200多节台阶对别人来说很长,但对他来说太短了。60年后才能重逢,很快要把骨灰安葬,他只能捧这么一会儿。”

在朱枫赴台前的一个月,曾给丈夫朱晓光寄去一张照片,照片背面写道:“她已深深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

在朱容瑢看来,朱枫的这份爱不仅是小家的感情,更是把“真实的爱”和“伟大的感情”给了国家。

2013年,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内,一座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建成,广场中央伫立着四座英雄的雕像,朱枫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当孩子在镇海革命烈士陵园的“枫园”里念出朱枫的名字,当年轻人因《沉默的荣耀》去重温她的故事,朱枫的“无名之诺”,终于有了跨越时空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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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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