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日塘秦刻石”之疑:从昆仑到积石,绕不开张骞“重源伏流”说

曾经的黄河源头在晋陕蒙交界,东出河套古大湖。距今4500年风云机会,华夏族在陕北崛起。距今4100年建成的祖庭大都石峁古城就在河源西南侧,母亲河就此与华夏祖庭多了一份别样的渊源和情愫。文化上的石峁祖庭叫“昆仑”——神圣祭坛,物理上的祖庭石峁叫“积石”——超级石城,与一衣带水近在咫尺的河源,形成了敬天法祖的华夏族祖先崇拜的三位一体,在其后4000年族群演化史中留下了一段朴素迷离的文明史诗。


一、张骞炮制“重源伏流”说

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第一个目的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没有完成,第二个目的勘探黄河源头获得实质性进展。经千辛万苦回到国都,与汉武帝一番密室计议,炮制出“重源伏流说”,影响后世一千年。具体说法载于《史记 • 大宛列传》:“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1”

盐泽即罗布泊,“河”是古代黄河“专称”。此段明确标明张骞的黄河发源观——黄河发源于于阗之东,形成塔里木河,流注罗布泊之后在地下伏流,到南方的某一处以黄河源头的面目复流出地面。如此,黄河于阗南山的源头和南方某处的源头合在一起,形成“重源”,加上从盐泽开始到后面源头冒出,其间处在地下“伏流”状态,共同构成张骞版的黄河“重源伏流”说——看起来好像言之凿凿,千真万确,无懈可击。

那么,南方某一处的“河源出焉”,到底在哪儿呢?


二、“积石”锚定河源空间坐标

《大宛列传》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史记》也没有回答,直到一百多年后《汉书• 西域传》揭开谜底:“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2”

这一段话信息量很大,写作者用心良苦。

首先,为了说明于阗南山的确是黄河正源,还拿出葱岭山支流源头做陪衬——“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显示于阗南山的源头更长更远,是主源,葱岭山源头只能是支源。两个源头的空间存在与对比排序,彰显勘察者实地工作非常扎实、严谨、全面,不容置疑。自古细节到位是弥天大谎的第一标配。

其次,专门点出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此处三百余里的尺寸是否精确根本不是关键,关键是引出玉门、阳关,且与罗布泊相距不远,暗含着潜流是从玉门、阳关这一线经过的潜台词。玉门、阳关属于丝绸之路上地表水相当丰富的关键节点,才成重要关口,其水不见地表径流,均为地下潜流在此丰沛而露头。实际上,无论古代蒲昌海-罗布泊多么广袤三百里,离玉门、阳关也远远不止三百余里,三百公里还差不多。

第三,为此弥天大谎的理论炮制做一个完美的闭环交代——“南出于积石”——从于阗南山发源的黄河,到蒲昌海后潜行地下数千里,最终在“积石”重新流出地面,成为泛中原地区黄河的主河道。此处积石,自然是指临夏盆地的“积石山”无疑。

黄河“伏流重源”说自此一度盛行乃至一直流行,不但三百年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仍沿袭《史记》《汉书》说法,就连清康熙时期已经探清黄河真实地理源头的背景下,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纪昀王念孙等主编《河潭纪略》时还称罗布泊“即黄河上源也”,“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只能解释为文化传统上的一种强大惯习。

张骞版黄河“重源伏流”说示意图(底图为西汉地图)



三、为什么要炮制“重源”

《史记• 大宛列传》中另有一句特别重要的话:“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显示汉武帝张骞君臣二人炮制“重源伏流”说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要将华夏祖庭昆仑扣到西域于阗头上,以此为大汉向西域伸张“自古以来”领土主权的凭据,推进经略西域的千年大计。此昆仑实属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政治谋略,并非史实。

深谋远虑的汉武帝在举手投足之间,也暗藏了不易被人觉察的“余味”和“后手”——他命名的是他原创的“昆仑山”,而非先秦文献(主要是山海经)普遍记载的“昆仑虚”。严格意义上,汉武帝之前中华大地上根本就没有一座“昆仑山”存在,地理上的“昆仑山”完全是汉武帝原创知识产权。倘若有人较起真来,武帝完全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并未指鹿为马,弄虚作假。原创在手,大节不亏。帝王之心,机深似海!

汉武帝昆仑山与山海经昆仑虚(底图为西汉地图)


按照《山海经》《禹贡》《尔雅》《左传》等先秦文献记载,黄河源头有两大标志,一曰昆仑,二曰积石。照理说,既然同为黄河源头的特征,二者应该在同一地点、同一方位。实际上,先秦文献中关于“昆仑”和“积石”的记载,就是同一个地方——陕北神木石峁古城。“昆仑”是其作为鲧禹一族祭祀中心的文化特征,“积石”是其作为“帝之下都”军事重镇的物理特征,都没有错。

山海经昆仑和禹贡积石都是石峁古城


本来文明演化沧海桑田,远古“昆仑”在地理上一片混沌,与“积石”的关系不明不白无人关心,经汉武帝张骞君臣这么一折腾,问题出来了——“昆仑”在西域于阗,“积石”在临夏盆地,两相分离,距离不下2000公里。大众可以容忍不知真相,但谬误总有好事者追问,如果不炮制出“重源”之论,“于阗昆仑山”就无法自圆其说。

《史记》昆仑山和《汉书》积石位置关系图


四、为什么能炮制“伏流”

既然因为政治需要,黄河搞出了两个源头,不但不在一处,还相隔数千里,按照常理实在难以自圆其说,难得武帝雄才大略,张骞见多识广,硬是找到了一条大面上还过得去的说辞——伏流说。

第一,古代罗布泊上源水大流急,注入罗布泊后,古人观察“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作为中国最大的内陆湖,罗布泊四周无河流出,水面也无升降,先民不明白蒸发原理,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湖底有伏流,入湖水量潜行地下流往远方了,至于地下河具体流到哪儿,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留下了巨大的阐释余地和演义空间。

第二,临夏积石山,是先民公认的黄河源头。再往上,山高,峡深,水急,路断,从来无人能够探明黄河之水究竟从何处奔涌而出。真相既然无人能够证明,假说也就无人能够证伪,谁也不能说黄河之水不是从罗布泊潜行而出,加上皇权的威仪与加持,伏流说也就流传开来,大行其道了。

第三,山海经中有多处关于河流“潜”流的描述。《山海经 · 西山经》直接有黄河潜流的描述:“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䗡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此外,整个《五藏山经》中有八处描述山水关系都提到潜流,句式结构统一为:“x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想必是古人记载的此种地理常态给了张骞足够的灵感。

第四,西北大漠戈壁上,尤其是丝绸之上,很多河流的确是一段在地表明流,一段在地底潜流。前面说到玉门、阳关一带的河流水量丰富成为重要的丝路关隘,但是其水前不见来龙,后不见去脉,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给人留下深刻的“潜流”印象。说黄河在西北潜流,的确有地理常识可作对标,直觉上可信感相当强。

第五,《山海经 · 北山经》载:“敦薨之水(开都河)流入泑泽(罗布泊),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在河套大湖消退之后,罗布泊被误认为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泑泽,而张骞亲眼见到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不再外流,作为泑泽的罗布泊自然也就是黄河源头的组成部分。


结语

“尕日塘刻石”断代为秦,而在秦始皇之后不久的汉武帝时代,黄河源头特征之一“积石”的物理空间公认落位在临夏盆地与青藏高原交界的小积石山;黄河源头特征之二的“昆仑”被汉武帝和张骞君臣硬生生地扣在西域于阗南山。无论是公认的积石,还是伪托的昆仑,都直接表明了汉人对河源的认知状态,同时也就否认了秦人对河源的认知绝对不会是尕日塘所在的扎陵湖一带。换句话说,无论尕日塘刻石的秦朝断代是否准确,都不能证实此地乃秦人眼中的“河源”。如此,那些处心积虑凭此刻石阐述、论证、拔高扎陵湖一带与河源关系,从而也就坐实青海与“河源-昆仑”渊源久长的言论,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作者及来源:文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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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13

标签:历史   伏流   黄河   罗布泊   河源   于阗   源头   玉门   阳关   昆仑山   汉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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