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之殇:一座千年古城的改名迷局与文化寻根

山河裂变:从徽州到黄山的行政重构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徽州老宅的信。泛黄的信纸上,一位耄耋老人用颤抖的笔迹写道:“孩子,你还记得歙县的马头墙吗?现在的孩子只知道黄山迎客松,却忘了徽州才是我们的根。”信纸夹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青石板路上,挑着毛峰茶的徽商背影渐行渐远。

这封信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歙县棠樾牌坊群旁听到的对话。那时我刚到徽州求学,一位卖砚老人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黄山风景区收费站说:“他们把黄山的牌子挂得越高,徽州的魂就丢得越远。”如今回望这场持续三十余年的争议,我突然意识到,这场关于地名的拉锯战早已超越了行政边界之争,它关乎一群人对文化血脉的执着,也折射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与变革的永恒矛盾。

1987年夏,时任歙县副县长站在新安江渡轮上,对着江面破碎的月光说:“徽州这个名字,怕是要沉到水底了。”次日,安徽省政府正式向国务院提交设立黄山市的提案。

这场改名运动肇始于1979年小平同志那句“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当小平同志在黄山云谷寺眺望莲花峰时,他或许未曾料到,这句指示将引发一场持续三十年的文化拉锯战。

彼时的徽州地区正陷入身份焦虑:辖区内的黄山风景区归属省直辖,而周边的歙县、黟县、太平县分属徽州、池州两地,连修建一条连接景区与县城的公路都要跨部门协调数年。1983年成立的县级黄山市(驻太平县)试图整合资源,但三年后决策层仍认为“旅游经济需要更响亮的品牌”。1987年11月,国务院一纸批文撤销徽州地区,设立地级黄山市,原徽州核心区被拆分为黄山区、徽州区、歙县、黟县等单元,婺源划归江西,绩溪并入宣城。当歙县的徽州府衙匾额被摘下时,时任文物局局长在日记里写道:“拆掉的不是砖瓦,是八百年来的文脉筋骨。”

魂兮归来:被切割的文化共同体

在黟县南屏村的叶氏宗祠里,族谱管理员吴国强正用宣纸修补万历年间修撰的《叶氏宗谱》。泛黄的宣纸上,“徽州府歙县南屏村”字样依然清晰,但最新的户籍证明上,“黄山市黟县南屏镇”已取代了祖辈的乡贯。

这种身份撕裂在徽州大地上比比皆是:婺源的龙尾砚匠人被迫在商品标签上注明“江西婺源”,绩溪的胡雪岩后裔在族谱扉页加上“现居安徽宣城”的注释,就连黄山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唐代歙县渔梁坝的镇河铁牛,也被标注为“黄山市文物保护单位”。

文化断层的裂痕在年轻一代身上尤为刺目。在屯溪老街的徽墨作坊里,90后店主小方熟练地向游客推销“黄山松烟墨”,但对“徽墨四大家”中绩溪汪氏、歙县汪氏的恩怨毫无兴趣。他坦言:“现在客人只关心能不能直播带货,谁管什么徽州文化圈?”更令人唏嘘的是教育断层——当北京大学的徽学研究团队来歙县收集田野调查资料时,发现近二十年出生的本地青年中,能准确说出“一府六县”范围者不足7%。

复名之难:文化理想与现实利益的角力

2016年春,78岁的徽州老人程极悦在《人民日报》发表《地名是拆不开的乡愁》,引发全国性讨论。他在文中痛陈:“黄山是山的名字,徽州才是我们的家乡。”这封信被转交给时任安徽省省长,却石沉大海。

次年,黄山学院教授方利山牵头完成《徽州复名可行性研究报告》,用数据反驳“复名成本论”:全市公章更换费用约1.2亿元,证件更新耗资8000万元,与黄山风景区年营收37亿元相比微不足道。但这份报告在征求意见阶段即遭否决,反对者担忧“复名会削弱黄山旅游的国际化认知”。

民间自救行动从未停歇。在歙县北岸瞻淇村,村民自发修复明代汪氏宗祠时,特意在匾额背面刻下“古徽州歙县”字样;绩溪龙川胡氏宗祠的春祭大典上,族长坚持用古徽州腔吟诵祝文;甚至黄山区谭家桥镇的民宿老板,也在招牌上玩起文字游戏——“黄山脚下·徽州记忆客栈”。

这些草根努力在学术界激起涟漪: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绘制出“徽州文化地理分布图”,证明现存文化遗存92%集中在原徽州版图内;中国社科院发布《地名文化遗产保护蓝皮书》,将“徽州”列为“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不可移动文化遗产”。


破局之道:在裂缝中重建文化共同体

在绩溪县家朋乡,一场静默的文化实验正在进行。当地政府将废弃的粮站改造成“徽州文化记忆馆”,展厅中央悬浮着巨型电子地图:点击“徽州府”区域,屏幕便弹出歙县许国石坊的3D模型;滑动至“江西婺源”板块,则显示龙尾砚制作技艺的传承谱系。这种“数字徽州”构想得到阿里巴巴的支持,其“数字徽州”项目已收录12万份族谱、3.8万件非遗实物档案。更富创意的是跨省文化联盟——浙江衢州与江西婺源联合修复“徽饶古道”,安徽黄山与宣城绩溪共推“徽墨制作技艺”申遗,这些实践正在模糊行政边界对文化的割裂。

年轻一代的觉醒带来新可能。95后设计师林婉卿在歙县创立“新徽州”文创品牌,将徽州三雕元素融入潮玩设计,其作品“可拆卸马头墙积木”登上小红书热搜;抖音博主“徽州守夜人”通过直播修复徽州府衙砖雕,单场观看量突破200万;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更发起“数字徽州重建计划”,用AI技术复原徽州府城全景,网友可在虚拟世界中漫步“一府六县”的街巷。这些尝试印证着人类学家项飙的论断:“文化共同体正在从地理空间向意义空间迁移。”

尾声:山水的名字与人的归途

站在祁门县历口镇的阊江渡口,江水拍打着刻有“徽州”字样的明代石碑。68岁的摆渡人胡水生每天重复着相同的路线:上午运送采茶工去祁门红茶庄园,下午接游客参观“徽州古戏台”。当被问及更名争议时,他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掌笑道:“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只是叫法变了。”话音未落,一艘画舫驶过,船头传来导游清脆的解说:“各位游客,我们现在经过的是新安江,它孕育了伟大的徽州文化……”

暮色中,胡水生掏出手机,家族群里正跳出一条视频:歙县中学的00后们在徽州府衙遗址前齐诵戴震的《原善》。镜头扫过少年们胸前的校徽,那上面赫然印着“徽州中学”四个篆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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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5-12

标签:旅游   徽州   古城   千年   文化   歙县   黄山   绩溪   黄山市   黟县   婺源   宣城   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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