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这条土路的中央。路,是黄土夯实的,被夏天的雨水犁出几道浅浅的沟,又被秋风细细地填上些枯草末子。两旁的银杏,叶子半黄半绿,像犹豫不决的心事。风一来,那心事便簌簌地落了,旋着,舞着,最后安静地伏在根旁。空气是凉的,清冽冽的,吸一口,肺腑里都透着明净,却又仿佛掺杂了某种极淡的、来自远方的烟霭,教人莫名地怔忡。
我是在等风么?似乎是,又似乎不全是。我等的,是一场特定的风。一场从你来处启程,跋涉过山峦与河流,此刻正拂过你的衣角、你的鬓发,或许还缠绕过你指尖的风。我要等的,是它越过千里的旅程,将那一丝你身旁的微温,或是你一声无意的叹息,最后,送到我面前。
这念头痴得可笑。风是过客,最是无情,它怎会记得载过谁的体温,谁的声息?它吹皱一池春水,也吹散漫天黄叶,它成全相逢,更惯于见证离别。可人偏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却总要固执地竖起衣领,在空旷的天地间,站成一个等待的姿势。

我忽然想起,也是这样的秋天,我们曾并肩走过另一条路。路旁是笔直的水杉,叶子是锈红色的,细密如针,落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柔软的地毯。那时风也大,卷起那些红针,在我们脚边打着旋儿。你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树冠间漏下的、碎金子似的阳光,侧脸的线条被光影勾勒得那么清晰,又那么柔和。后来你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瞬间就被风吹散了。我没听清,问你说什么。你转过头,眼里映着整个疏朗的秋天,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是风在说话。”
是啊,是风在说话。它那时说的,定是些温暖又明亮的絮语。不像此刻,它穿过我身旁光秃的枝桠,只发出空洞的、呜呜的哨音,像在吹奏一管冰冷的、生铁的箫。

路上没有别人。一只灰雀“扑棱棱”地从这棵树跌撞到那棵树,搅动了一小团空气,那不是我要等的。远处田垄上,稻草人破旧的衣衫在鼓荡,那风来自旷野,带着泥土与秸秆沉睡的气息,也不是我要等的。我要等的,是贴着你的轨迹而来的。它或许曾调皮地掀起你桌上的一页纸,或许曾殷勤地帮你拂开额前一缕发丝,然后,它便记住了你的味道——也许是书页的墨香,也许是洗发水的清芬,也许,只是你身上那股子干净的、阳光晒过似的温暖。
它会来么?天地是这样大,风的道路是这样多,这样自由而任性。它若一时兴起,拐个弯去撩拨一片湖,或是陪着一朵云跑上半日,那我的等待,便成了这秋天里最静默、最无望的摆设了。

然而,我还是等着。像路口那块被岁月磨圆了棱角的界石,缄默地、固执地等着。等一场无凭的相遇,等一个渺茫的印证。仿佛只要那阵风来了,我就能从它无形的躯体里,析出一星半点关于你的、确凿的真实。仿佛这样,我们之间这隔着山水的、空茫的距离,就能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轻轻地、轻轻地牵动一下。
一片完整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最终不偏不倚,停在我的肩头。我拈起它,对着光看它纤细的叶脉,像是大地书页上一行金色的、褪色的草书。它也曾青翠过,饱满过,在夏日的暴雨里欢唱过。如今它完成了它的四季,静美地离开枝头。它等来了它的风么?还是它自己,终于变成了一阵无声的风?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等风,等那阵吹过你的风,或许并非真要捕捉到什么确切的讯息。这等待本身,就是我要完成的仪式。在这样清寂的、万物走向沉淀与收束的季节里,我将自己摊开,如这片土地,坦然地承接所有吹拂。无论是带着你气息的,还是仅仅从更远的、无人知晓的荒原上赶来的。我在等,等一个与辽阔世界发生联系的瞬间,等天地间某种流转不息的温柔,假借一个念想的名义,将我轻轻拥抱。
远处的山峦,颜色一层深似一层,最远的已与低垂的云天融为一体。风似乎更紧了些,带着明显的凉意,从我耳边掠过,奔向更远的、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南方。那里会不会是你所在的方向?我不知道。
我终究没有等到那阵想象中的、独一无二的风。但我等来了整个秋天的风——凉的、静的、带着落叶与尘土的、干干净净的风。它吹透了我的衣衫,也仿佛吹透了我心里那些淤积的、黏稠的念想。身体有些冷,心却奇异地松快了些,像被一只冰凉而宽厚的手,轻轻地抚平了皱褶。

最后看了一眼路的尽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越来越浓的暮色,在无声地弥漫开来。我转过身,将衣领竖得更高些,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去。肩头那片银杏叶,不知何时已飘落了。
但我知道,在方才那阵最后掠过我耳畔的风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其中一缕,定是吹过你的。只是它不曾停留,我也未能分辨。这样也好。
它吹过了你,又吹向了我。在这苍茫的、流转的天地间,我们曾共用过同一阵秋风,这或许,便已是这场等待最完满的答案。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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