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铭:一个榆林家族的百年往事

  1952年,我出生在陕西榆林城里瓦窑沟上巷的一个四合院里,那个院子是我老爷(曾祖父)修建的。

何志铭出生的榆林老街瓦窑沟巷口和何家馍馍铺旧址

  那是一座典型的榆林四合院,有十来间房子,有大门、二门,很是气派。瓦窑沟上巷巷口的西边,有一口四方井,这种井在城里大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那时候城里人吃的都是普惠泉的“桃花水”,水从泉眼中流出后,经过地下水道与大街上的水井相通,老百姓就可以来取水。水满了,就从井中自然流淌出去,流到街巷中的明渠里,跟丽江古城颇为相似。从瓦窑沟上巷进去到我家,要走一段上坡路,院子里有一处空地,地上打着桩子,可以拴牲口。

  有时候家里来亲戚,条件好一点的会拉着骆驼,骆驼可以拴在这里歇脚。我二姨夫三岔弯的高买子,每次来我家,都会牵着骆驼,那骆驼的背上搭着褡裢,里面装的铡碎的干草。

何志铭家四合院旧址上盖起的礼堂

  榆林人说一个人“拴正”,其实指的就是把牲畜拴在桩子上,意思是十分“可靠”,后来也引申为做人端正、做事周全。

  老榆林城人也确实配得上“拴正”二字,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非常讲究。别的地方在炕上铺席子,榆林城人不铺,觉得席子是乡下人用的。他们铺的是毛毡,毡上面再铺毯子,最上面还要铺一张油布。擀毡的手法传自于内蒙,铺油布的做法是跟山西人学的。炕上放着炕柜、炕桌、炕也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榆林城人家的炕,圈好以后要用细箩子把土箩一遍,然后跟沙子搅在一起,均匀地铺在炕上。等到半干时用光滑的鹅卵石打磨,再将菜油倒在上面,这时候炕会显出土黄色,再把红土和成糊状,在炕上,最后那个炕又变成了红色。

  这种“红炕”看起来非常干净、透亮,甚至还能映出人的影子。

  五、六十年代的榆林,生态环境特别恶劣,一到春天,肆虐的风沙刮在脸上,能听见“呼呼呼”的响声,生疼生疼的。因此,榆林人家里的窗户一般都是糊两层,里面一层是粗布,外面一层是麻纸。从外面看,好像就是普通的窗户纸,但实际上是戳不破的,因为里面那层粗布很厚很结实。要是拿指头弹,会发出敲鼓般的响声。

  偶尔遇上调皮孩子,会拿碎石头砸窗户,可家家户户都不担心,因为根本打不烂。

瓦窑沟巷口对面小操场旧址又叫马号

  在我家院子里,每天早上都能听见紧急的军号的声音。当时驻扎在榆林城里的解放军在瓦窑沟巷对面有一个小操场俗称“马号”,榆林军分区骑兵连每天早上都会出早操。那个时候的军队还有剿土匪的任务,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号声,觉得还是很有年代感和历史感。

  我记得那个骑兵连里的士兵都穿着土黄色的军衣,扛着枪,特别威武。跟在队伍中的马儿后边,“哒哒哒”地在街上走着,经过人群的时候,打一个喷嚏能喷人一脸口水。

  我家院子的对面,远处还有一堆瓦砾废墟,每天的太阳从那里落下。我小时候在那看见一只狗骑着另一只狗,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不懂,就哭着问我妈这是咋回事么,两只狗粘住了,一直不分开,在那嚎叫得疼得呀,不行想办法让它们分开么。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能听见鸽子的哨声,在空中回荡,这个时候要是抬起头来,可能还会看到成群的鸽子从空中飞过,确实有那么一点“小北京”的感觉。

  那时候家家户户烧烟煤炭,烟飘到空中以后散不掉,甚至连屋顶上的天空都给遮住了。到了九点十点钟后,黑云散去,天空方才慢慢出现一点瓦蓝的颜色。城里到处都是庄稼地,尤其是靠近城墙的地方,还有许多“黑水滩子”,就是下雨之后积起来的小水池,跟湖泊似的,长着芦苇荡,还有些稻田。一到下午,还能听到此起彼伏地青蛙“哇哇”的叫声。

  冬天特别冷,春天风特别大,没有什么公路,都是烂土路,一出城墙往北走,全是沙漠,一望无际,走一天都不见一个人。房子都在沙梁里面半埋着,只见狗叫不见人。再往远走就是草滩、海子、戈壁。那种荒凉的感觉,放在现在觉得是一种美,但其实对于当时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来说,从人到生活全是苦的,没有一点甜蜜的感觉。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人生下来就是“熬”,就是受苦,哪有现在的人活得这么轻松。冬天是往死里冻,到了夏天则是往死里晒。陕北人的皮肤都是黑的,为什么?自然是晒出来的。外地人一看就知道你是陕北人,因为女的都是“红二团”,男的脸晒得都特别黑,紫外线强。不像是关中人,姑娘都养得白白净净。

祖父:何玉玺 祖母:姚凤凤

  何仁是我老爷,是古塔乡松树峁村人,原本是个挑粪的,每天早上进城去担粪,到了晚上走四十华里,才回到松树峁家。

  光绪二十三年(1897),他的第一个老婆去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孩,就是我的爷爷何玉玺。我老爷用挑粪的担筐一头担着儿子,一头挑着简单的破行李,就这样进了榆林城,慢慢开始在这里扎下根。进了城之后,他依旧靠挑粪、卖水养家糊口,后来又把收到粪再倒卖出去。生意好了一些以后,还有了自己的粪场子。再后来,他又在四合院里建起磨坊,有了磨坊就可以给人磨面,有了面粉,他又在临街的地方开了一个打饼子的馍馍铺子,家业逐渐开始有了起色。

  后来他又找了一个姚庄的老婆,是个要饭的,刚好老汉(丈夫)也死了,是个寡妇,身边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姑娘,也是个猴(小)娃娃。我老爷和她成了一家人,两个娃娃自然也成了一家人,过去都是这么凑合过日子。你带个女娃娃,我有个男娃娃,你的老汉死了,我的老婆也死了,咱俩凑合成一家人。

  女娃娃定了亲、后来结了婚,这就是我的奶奶叫个姚凤凤,单眼皮的女人。

  我没有见过我的老爷,等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了。但我对爷爷的印象很深。他是个大个子木匠,也会干泥瓦匠的活,实际上算是个工头,给人盖房子,也干木活。他跟我奶奶的婚姻,放在现在来看就是“包办”的,没有什么感情。而我奶奶是个厉害女人,我家现在还有她的照片,看一眼她的眼睛就知道,这不是一般女人。

  我爷爷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两个人经常闹别扭。后来我爷爷就“离家出走”了,去了横山(今横山区党岔镇),在那里打工挣钱,逢年过节给家里面捎点钱回来。他把门面房铺子,四合院都交给我奶奶打理,我奶奶就带着我父亲还有我的二爸经营粪场、磨坊和馍馍铺,跟陕西泾阳的“安吴寡妇”周莹有点像。

  后来我爷爷在党家岔耐不住寂寞,押明宝,一晚上赢了五六百块银洋,用榆林话说就是“赢结实了”。他相好的一看这种情况,叫他立刻拿上钱走,说:“既然你赢了钱,那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那伙人(指一起赌博输钱的人)非把你弄死不可。”

  我爷爷没办法,只好背着铺盖毡卷向西走,离开党家岔,去了宁夏吴忠、银川一带。那时候榆林人出门讨生活,往西走就是去宁夏,对于当时的陕北人来说,宁夏是个好地方。

  俗话说“天下黄河富宁夏”,这里盛产大米,那个米粒大得就像马牙一样,叫做“马牙大米”。我爷爷在吴忠开了个木匠铺,慢慢安定下来。等家人把他从宁夏叫回来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榆林戴兴寺

  我父亲是家里老大,弟兄一共三人。他只在戴兴寺念过私塾小学,教书的老师就是寺里的道士,念的是《三字经》,他们调皮,把第一句话改成了“人之初,性本善,先生长个大驴蛋。”他虽然没有很高的文化,但是记忆力却很好,一生很乐观,教会我很多方言和谚语,例如:“百年换尽满城人”,“人有种种,地有埂埂”,“家国一理”,“人的名堂,树的阴凉”,都很有哲理。他后来跟着我爷爷学手艺,也做了一名泥匠,俗称“掌砖的”。榆林城有句话叫“木匠学泥匠,三天两后晌”,意思是说泥瓦匠的手艺容易学。

  我父亲最擅长的是挖炕洞子。过去的榆林城家家户户都有土炕,用得时间长了以后就不“利洒”(“不好使”的意思),烟不往上走,堵住了。他就会挖炕洞子里面的土,挖干净以后烟道就通了,火和烟能够顺利排出,做饭的效率也提高了。

  我爷爷和奶奶生过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子,我的姑姑,但是死了,死的时候可能只有十六七岁。当时家里没有女娃,都是男娃,所以我这个姑姑生下来以后,家里都很稀罕。1929年,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旱,大旱过后就是大疫,我姑姑没有活过那场鼠疫。那个时候的疫情特别厉害,有些村子甚至整村的人全死光。据我父亲说,有一户人家家里死人了,大家抬着棺材过榆阳桥准备埋掉,结果那个“死人”在里面把棺材板踢得“咚咚咚”地响,要出来,但是家里人没办法,只能把他活埋,因为有瘟疫,不敢让出来,出来就传染给别人。

  老榆林城人讲究门当户对,一般城里人只找城里人结亲,不找城外或者乡下的。榆林城里的这些人,大多都有亲戚关系,谁是谁的婆婆,谁是谁的大娘,谁是谁的婶子,问个上年纪的老人,都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些大商户,做生意的,都有亲戚关系,一遇到什么事情,相互之间都有照应。但我们家不是,我们家是清朝末年才进的城,就开了个小店铺,算是小手工业者,要想结亲只能往城郊找,城里是很难找到的,我父亲跟我母亲就是这样结合的。

榆林南郊流水沟村我的外祖母

  我母亲是流水沟村的,出了榆林城向南走差不多十里路就到,我母亲15岁就嫁给了我父亲,也是经人介绍的,结婚之前都不认识,洞房当晚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我妈的娘家在榆林城还算有点名声,叫“张草纸家”,就是制作草纸的,姓张。

  小时候我去外爷(外祖父)外婆家玩,院子里满墙贴的都是那种黄颜色的纸,在那晾晒,纸里还能看见夹杂着一些稻草。我外爷会这门手艺,把稻草放在石灰池子里沤成纸浆,然后捞出来,碾压成粉末,就可以做成一张张草纸。我妈晚年的时候手疼得不行,我问她咋回事,她说5岁的时候就开始帮父亲干活,冬天石灰池子里水冻了冰,就把冰打碎用手捞池子里的稻草,于是落下了病根。

  过去,纸是很宝贵的,小时候我奶奶每次看见我们把写作业的纸扔在地上,都会一边唠叨说:“霉娃娃们不敢呀,哎呀这个纸都是有神神的,你撂在地上咋办呀?”一边把纸捡起来,藏在她睡觉的那个炕褥子下面,最后打铺撑用了。大家认为纸是孔圣人留下来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扔,过去榆林大街上有砖砌的“惜纸炉”,专门用来焚烧字纸的。

榆林烽火台

  我外爷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务裔”(榆林话,意思是“抱养”)的。我小时候去外婆家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叫做十里墩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一个黄土墩子,也就是明代时期榆林长城的烽火台。那个烽火台里面让人给挖空了,外侧的门上挡着一个棺材板子,我就趴在那里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发现放着一个红布口袋。回去以后我问外婆那个红布口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外婆说是我外爷的遗骨。他去世以后就没入祖坟,而是拿个红布口袋一装,放在那个土墩子里。前两年我问我的一个表姐,才知道是因为榆林城有规矩,说这个上门女婿不能入祖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国家刚刚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有正在进行的抗美援朝战争,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国家鼓励多生孩子,“人多好办事”。我妈一共生了十个孩子,存活下来八个,四男四女。这在榆林城都不算多的,有的人家甚至有生 15个孩子的。老榆林城有句古话,叫做:“疼大的,爱小的,苦命的二小子。”

  我在男孩里面排行老三,所以父母对我很是疼爱。那时候医疗条件差,生孩子不去医院,不进产房,甚至连接生婆都没有,我妈受了不少罪。等我的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比较大了,至今还能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妈在家里生孩子,炕上倒一滩沙,孩子生下来后先放在沙子上,她既要料理自己的身子,又要照顾刚落地的婴儿。大部分的家庭妇女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诧异的。

何志铭母亲三十岁时留影

  我后来经常想,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片段是什么?应该是家里炕四周的炕围子,榆林城里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用黑色油漆刷出来的。我当时眼睛里看到的就是这,然后看见一个正盘腿坐在炕上梳头的女人,这就是我妈。

  过去女人们梳头很是讲究,梳的发型叫“馍馍头”,头发全都盘在后脑勺。穷人家买不起金银制成的梳子,而是将羊骨头磨成锥子状。我妈拿骨锥把头缝劈开,头发就自然分成了两半,然后拿一根筷子,从一个黑色的麻油罐子里蘸点油,一点一点抹在头发上,看起来又黑又亮。那时候我妈估计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

  那个年代的人家,孩子都多,需要的口粮自然也就多。好在我家在瓦窑沟巷的巷口有间门面房,开了个卖烧饼、干炉、枣夹子的铺子。一个烧饼卖两毛钱、一个干炉卖三毛钱,还有狗舌头状的枣夹子,这就是我家的经济来源。做烧饼、枣夹子会用到枣,枣在开水里煮过后做成枣泥,当作馅儿用,分离出来的枣核上免不了还会粘些枣泥。

  记得小时候,我手里经常攒一疙瘩枣核,嘴巴里就来回地嚼那个枣核,嘴上糊的都是枣泥,那算当时的零食了。要靠一个馍馍铺子养家糊口有难度,我爸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全靠一身苦力,担着担子在前街后街来来回回地赶,担子上担的不是米就是面。时间长了以后有些弯腰驼背,但即便如此,全家人还是经常会饿肚子,吃糠咽菜是家常事。

何志铭出生的榆林老街瓦窑沟巷口

  后来馍馍铺子停业了,城市居民都吃供应粮,每人每月平均28斤。每月买粮要起很早去排队,领到的粗粮多、细粮少,因为种类多,所以要拿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口袋装粮。粮食半个月就吃完,剩下的日子怎么过?我们在庄稼地里刨过人家挖剩下的白菜根,还去种洋芋的地里挖遗漏下来的洋芋。有时候刚弄了半筐,照看土地的老汉气喘嘘嘘地赶来了,两脚上来把我的筐子踹烂,还拿柳条把我抽昏过去。

  那时候所有人都缺吃的,白面吃不起,就只能吃“红面”,什么是“红面”呢?其实就是用高粱磨成粉后制成的面粉,那种面条一旦在锅里放得时间长一点,铁锅就会生锈,面也变成红色,因此被榆林人叫做“红面”。街上的公共食堂里,一碗粉浆饭卖二毛钱。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饿得实在不行了,我爸就拉着我去那买了一碗粉浆饭,他自己没舍得吃一口,都给我吃了。还有一次,一个农村人来到我家,给我们倒下了两升小米,然后准备抱走我最小的弟弟,他当时只有八九个月大。

  那时候我家的米缸经常是空的,孩子又多,其实是很需要粮食的。但等父亲回来以后,还是没有答应这件事情,他把米又原封不动给那个人装了回去,把弟弟要了回来。老榆林城人有个说法是,抱回来的孩子,一般都很难养大。果然,我的这个小弟后来活到四十多岁就走了。

何志铭的弟弟何志亮

  我还记得,榆林城当年很多巷子口都开着豆腐坊,门口经常有人候着,手里拿个瓢,做什么呢?等着取店家倒掉不要的豆腐渣。豆腐渣算是豆腐坊里的厨余垃圾,可在那会儿这也是很金贵的。要想讨得一瓢豆腐渣,那也得和店家关系特别好才行。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拿豆腐渣充饥,但这个东西吃进肚子里不好消化,包括吃糠,经常会出现拉不下的情况。拉不下来怎么办?我记得小时候我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奶奶拿以前柜门上的那种铜钥匙钩子,在我的屁股里钩,疼得人直叫唤,直到流血了才把大便弄出来。

  我爷爷临终的时候,身体比较虚弱,我奶奶每天早上给他做一碗白糖鸡蛋汤。打两个鸡蛋在碗里,用开水一冲,搅拌均匀,然后放一点白糖就可以吃了。我爷爷每次都是端起来一口气喝完,把我爱得就站在旁边看,但是自己吃不上。我的好朋友路遥曾经说过:“人要是什么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那该多好啊。”这句话其实也是我童年时候的梦想,但因为家里太穷,很难有机会吃到什么好吃的。

  不过我爷爷后来还是死了,入土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看。我没见过死人,就觉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躺在那里了,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人是会死的。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我爷爷棺材里盖得被子和衣服都拿剪刀给剪破了,还要倒上菜油在那浇。

  后来我明白了,这么做是害怕有人借着埋死人的知晓,以后被盗墓贼偷走死人的衣服和被褥卖钱。

何志铭在榆林烈士陵园

  我爷爷的坟就在榆林烈士陵园后面。那时候我家里喂着几只兔子,兔子喜欢吃那种兔草,一揪就会流那种白色的汁液。

  我暑假就去烈士陵园附近割草,割完草到我爷爷的坟前坐一会,磕个头。那时候烈士陵园的墙很低,有些地方甚至快被沙子埋住了,我就爬上去看,发现里面埋的全是烈士,还有一望无际的墓碑,据说这些攻打榆林时牺牲的西北野战军战士。

  到了冬季,气候寒冷,更是没有什么菜能吃。有些人家会把白菜放在地窖里面冻起来,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跟冰箱一个道理,但是那都是奢侈品,普通老百姓吃不到菜。于是我们就在秋天的时候晒野菜,苦菜、灰条菜都有,晒干以后保存的时间能长一点,春天就有菜吃。

  再就是腌酸菜。老榆林城人家家户户都会腌酸菜,一个人一缸菜,才能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把白菜洗净后煮的半熟,捞出晾凉后放进缸里撒上盐,经过几十天的腌制,酸菜就做好了。从头一年的腊月到来年四、五月这个时间段里,这就是一家人最主要的蔬菜了。

瓦窑沟巷广益当旁边小巷,笔者当年搬家酸菜缸打破的地方

  1958年,我们家搬家,我父亲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一口缸,缸里都是腌酸菜。路上经过一个坡,在“广益当”上面,一不小心,缸从架子车上溜下去摔碎了,酸菜也撒了一地。我们顾不上多想,赶紧蹲下去拨拉那些沾上泥沙和碎石子的酸菜。这些掉在地上的酸菜也舍不得扔,拿回家以后放在水里洗一洗,就能继续吃。

  榆林城外的乡下人笑话城里人,有句话叫“穿得好,走得快,肚子里装的酸白菜”,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别看你们城里人表面上各个都“能行”得很,实际上是“驴粪蛋,面面光”但我觉得这没什么,老榆林城人“爱好”,追求美好,在极度艰难的生活状态下寻找快乐。就跟当年的苏东坡一样,虽然一辈子被贬到这贬到那,但是还是非常热爱生活。

正面房子是叶芝兰家旧址

  我有个邻居叫叶芝兰,住在后水圪坨上巷的黄家四合院,她的父亲是叶孙长,榆林城有名的画匠。有一天,叶芝兰端来一脸盆鱼肉,让院里跟我一般大小的“小土匪”们一起吃,这是我第一次吃鱼。

  那个年代的榆林人,根本不敢吃鱼,一是怕有腥味,再就是怕鱼刺扎喉咙。所以人们就把鱼肉喂给猪吃,然后再去吃猪肉。鱼肉是什么味道?大家是不知道的。叶芝兰是以前的大户人家,人漂亮,也见过世面,她做的那一脸盆鱼肉和猪肉,那种炖在一起的美味,给我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

榆林后水圪坨巷原九号院子的雕花照壁

  大概在我五岁左右,我家在瓦窑沟上巷的那个院子被征走,建起了党校礼堂。现在那个礼堂还在,那里原来就是我家子。后来,我爷爷在后水圪坨上巷9号院买了三间南房和两间西房,我们全家搬了过来。这个院子当时还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黄,住在里院。一家姓杨,住在外院。

  黄家在榆林历史上算是比较显赫的人家,他家祖上出了一个人叫黄午亭,是老同盟会员,在日本留学和孙中山、于右任、以及杨虎城是好朋友。黄午亭曾经和井岳秀、王军余等人一起,组建了国民党榆林中学党部,民国时期还曾经担任过绥德县和清涧县县长。

  按理说,这个院子应该算是“县长大院”。但是到我们搬家过来的时候已经衰败了。黄午亭的儿子黄谱,他个子很高,脸很长,还长了一对大耳朵,精神不太正常,外号“黄疯子”。我小的时候见他架了个很长的梯子,用白灰在北房里的后墙上写了“普渡众生”。四个大字,被人举报,写了反标。

榆林后水圪坨上巷笔者爷爷买的南房和小西房

  有一天,我趴在他家玻璃窗上往里看,发现他被人用白布从头到脚捆梆起来,像是一根硬棒,吓人一大跳。他“嗷”地叫着,似乎想要喝水,于是我跑进屋内给他倒了一碗水,但他全身都被捆着,我也有点害怕,吓得把碗一扔就跑了,搬到后水圪坨上巷以后,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少年何志铭

  我家离贾盘石上巷,中间隔着一个万佛楼巷,于是就在贾盘石上巷的四完小念到四年级,然后在三完小念了五、六年级。四完小是初小,三完小是高小, 高小毕业在当时就算高学历了。

  六十年代的榆林,孩子能念书念到高小,已经是很不容易、很奢侈的事情。一般女娃娃基本都不念书,没有那个条件,到了年龄出嫁了就完事了。男娃娃念书就是念到小学毕业,只要会认字、会算数就可以了,不要被人给骗了就行。

  我是9岁才开始上小学,穷就尽量不让上学,实在不行了,再不上娃娃就完了,家里才把我送到学校念书,第一天上学,我穿的黑棉袄上有个补丁,我妈说“笑烂不笑补”衣服不怕破,只要补上就是好衣服。

  我小时候非常调皮。在瓦窑沟上巷住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惹大人生气,被我三爸教训了一顿。他踩个闹秧歌时用的高跷,把我一把抱起放到房顶上,我下不来,就在那哭。我三爸说:“你再调皮就在房顶上一直待着。”我说:“我要下来,害怕死了,把我摔死咋办呀?”我三爸才上去把我抱下来。

何志铭小时候玩耍的拐拐巷

  搬到后水圪坨巷以后,我是“娃娃头”“孩子王”。万佛楼一带,北至贾盘石巷,南至镇远门,就是我的“势力范围”。巷子里的孩子都爱争某一个区域的“所有权”,这个巷子是我的,那个巷子是你的。你不能来我的巷子,要是来了就得小心点,弄不好就得打架。打架就难免要用到砖头瓦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我的脑袋从来就没好过,总是缠着纱布。

  我手下还有好几名“大将”,跟着我“征战沙场”。年纪小的孩子也有崇拜我的,但是他们只配在后面跟着我们乱跑,打架是不敢的,“接见”都没时间。你想想,七八岁的娃娃能挨得起砖头吗?挨不起,一砖头拍上去就拍死了,完蛋了,都是十岁以上的孩子才敢打架。

  为什么要争地盘?因为当时我们接受的就是“战争教育”,所有人都告诉你,马上要打仗了,要做好战斗的准备。电影里放的是战争片,例如《扑不灭的火焰》,玩的游戏是斗地主、打老爷,煽动阶级仇恨,看的小说是《七侠五义》,书里面的人物可以飞檐走壁、撒豆成兵。

  孩子们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学,每天手里拿着弹弓和棒子,脑袋上和身上都是伤。我那时候还专门画过万佛楼那一带的“势力范围地图”,从哪到哪怎么走,“敌人”来了在哪里堵他,哪个巷子容易遇到埋伏,要特别注意,里面标注得很清楚。

  为了居高临下掌控全局,我几乎不在地面行走,都是在房顶和院墙上,每天动不动就上房顶了,特别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有一天我在房顶上“侦查敌情”,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的老太太嫌我把房顶上把瓦踩坏了,恨得指着鼻子骂:“你狗的快下来,看摔死摔不死你”。

  我之所以是“娃娃头”,其实还跟口才有关。因为小时候我看书最多,肚子里装的全是故事。例如小说《烈火金钢》我讲八路军是如何跟鬼子、汉奸周旋,讲史更新和猪头小队长在夹墙里拼刺刀的故事,能吸引不少小孩。

  我这个爱看书的习惯,跟我大哥有关系,他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毕业后回到榆林当了教师。他从西安带回来好多书,但当时不敢让我看,因为在那个年代,书是有“毒”的,怕小孩看书看得“中了毒”就把书锁在抽屉下的柜子里。我到了晚上悄悄从抽屉底下伸手进去拿书。

  那时候是冬天,房子里没电,就一个灶火,我就映着火光在灶火旁边看书,有时看着书人睡着了,火把头发烧着了,最后还是把那一柜子书都看完了。中国作家写的《三家巷》《苦斗》《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外国作家写的《牛虻》《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鲁迅的郭沫若的。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看得最多,所以讲起来也比较顺手。

  我还喜欢看《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而且发现里面还有榆林话。才知道榆林这个地方还挺古老的,至少明代就有了。书里面还有一些男女关系的描写,每次一看到这部分速度就慢了,平时看别的书都是很快的,青春期嘛,觉得神秘得很,这个男人和女人是咋回事,这个娃娃是从哪来的,看傻了都。

  定慧寺上巷18号,我家那时候有两间房子,但是家里只有一个15 瓦的灯泡,所以就在隔墙上面挖了一个洞,灯泡就放在那个洞上,两间房子都能照到光线,特别昏暗。要是换成 25 瓦的灯泡能好很多,但是灯泡上面贴有封条,那是街道办的人贴的,怕我们偷电。

  我妈就怕我看书,说:“你不敢看书了,把眼窟窿子看坏了咋办呀?人家招工不要眼睛不好的人,你就一辈子在家待着。”家里不让看书,我就跑到外面看,巷子里有个电线杆,上面有个灯泡,我晚上就站在巷子里的电线杆下看书。有时候晚上上了炕,我还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拿一面镜子让可以反射到灯光,照亮书上的字,就这样把眼睛看坏了。

何志铭小时候夜里在路灯下读书地方,现已换了水泥电杆

  后来赶上部队招兵,人家一检查,我视力不行,就被刷下来了。我背过身在那哭,我妈说“你哭也没有用,早知道别看书就好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书让我对生命、死亡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有了新的认识。

  我家在后水圪坨上巷时,我二爸和三爸分别从横山、鱼河搬家回到榆林,我爸是老大,只好把后水圪坨上巷的房子让给了他们,我家搬到了定慧寺上巷我舅爷的破房里,现在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当时十来口人就住在两间大约三十平方的房子里,一到下雨天房子就漏水,房里地上没有砖,全是泥坑,放着大盆小盆接雨水,人在家里面还要打伞。

  定慧寺巷离南城墙很近,那时候榆林的城墙都是烂的,没有现在这么新,娃娃们就在城墙上下玩。我一天能爬三回城墙,早上九点一回,中午十二点半一回,晚上五六点一回。

  爬城墙是为了去城外的大坝头水库里耍水,那个大坝头就在凌霄塔东边,过了农历四月初八就开始下水,一天游三回,我的好水性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后来到西影工作以后,经常有人嘲笑我说:“陕北人,早鸭子,你还会游泳?”我说我给你试一下,我一下子能游很远,关中人看到以后都快羡慕死了。除了大坝头,我们有时候也会去榆溪河玩水,但这里的水很深,我有一次不小心差点淹死。

  那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在榆溪河玩水的时候被一个闸门的漩涡给吸住了,怎么使劲都游不上来,当时我就想:“这下完蛋了,要死了。”最后附近有个人看见不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我的头发一把抓起,从水底把我给救起来了。到了岸边,他把我整个身子倒着提起来,肚子里的水全都吐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命。

何志铭小时候捡炭埋积在窗前的地方

  我们那时候穷到什么地步?家里做饭生火要用煤,这些煤都是我们小孩在外面捡回来的。捡一回煤,鼻孔里全是煤灰,擤一下全是黑色的鼻涕。一个寒假下来,捡的煤够家里烧一个冬天。

  我那时候穿的是白板皮袄,没有布做的衣服,因为买不起布,榆林人都穿这种皮袄。我还带着十来个小孩一起,自己拿木头做了个小推车,上面放个麻袋。

  娃娃们的脸黑黢黢的,风一吹鼻涕流下来,拿手一抹,手脏了就在衣服上擦一擦,擦得又黑又亮,真的是衣衫褴楼、饥寒交迫。我们一般是在榆林城南烈士陵园附近的秦庄梁煤矿捡煤,捡的是人家从煤矿里运出来的、掉下的煤渣,而且很难捡到。娃娃们之间还会互相抢,孩子里面又有孩子王,你不是这拨人里的一员,有时候就算是捡到一块好煤,立马就有人来抢,要是不给,就会被揍得满脸都是血。

  那个煤矿上有个我的邻居,跟我同住一个院子,叫郭老三。他认识我,知道我是小孩里面的头儿,管我叫“嘎子”“何嘎子”,就跟小兵张嘎一样。

  每一次我去矿上捡煤遇到他,见他穿个黑皮夹克,正在矿上工作,他为了照顾我,特意夹了一块大煤,“啪”一甩扔到我跟前,那块好煤就到手了,大块煤我又不敢拿,怕被抢,只能捣成碎块块装上,剩下一半拿不走,就找个沙坑埋起来,再扎一根树枝在旁边当作记号。

  这样,第二天来了还能找到。结果第二天来了一挖,煤都没了,被别人挖走了。那人不但挖走了煤,还在里面埋了一泡屎。唉呀!把我气得哭了。

我的大哥何志刚

  我大哥考上陕西师范大学,但因为家里太穷,我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我大哥一走,家里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他要是不走,家里还有个能挣钱的,经济负担小了很多。就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吵架,但最后我大哥还是去西安念书了,他也是我们家里念书念得最好的一个,我也非常羡慕。

何志铭离开榆林在老街东风照相馆拍照留念,时年十九岁

  我1971年去西影,坐得是卡车上面放着长条椅子,三天才能到铜川,再改坐火车到西安。那个年代榆林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和骆驼,我们都没见过火车,所以感觉新鲜得很。物资的运送主要靠人背、担挑,我父亲一根扁担走四方,白天遇到坏人或狗、狼可以防身,晚上要休息就在地上挖个坑,扁担放在上面,再用千草一盖,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我大哥还是幸运,他不用担父辈们肩上的担子。

  我的儿时,就没那么幸运了。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再没念过书。1968年,初中招生的时候,我在钟楼下面的墙上看见公布名单,大红纸上面上写着我的名字。

  当时我是被录取到榆林师范上学,报名费三块,我回去跟我妈要钱,我妈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那咋办?我妈说你先去上学,把钱欠着,你就说你是何志刚的弟弟,看人家咋回复你。何志刚就是我大哥,他当时被分配到榆林师范学院当老师。

  我那时候胆子小,脸皮也薄,我说妈我不好意思,我不敢说。最后就辍学了,跟着我父亲当小工,做起了搬砖头、砌泥包之类的营生。拉一车砖挣两毛钱,那时候的南门坡很陡,拉一车砖头朝上走是很吃力的。有时候我们会给上坡的人推一把架子车,挣个一两毛钱。南门附近沿街搭着帐子、都是卖“花货”的,有纸烟、瓜子、花生、还有羊杂、粉浆饭和醪糟,几分钱或者儿毛钱就能买到。

  在毛织厂工地上,我往脚手架上扔砖,干一会儿手就被磨烂了,最后自己做一个木铲子,铲上放一块砖往上面扔。破砖的本事也是那时候学来得、我可以不用任何刀具,一脚可以把整砖踏踩成两半,而且是齐齐整整的。

  有一次我去一个朋友家,一进他家门,看见屋里有个火炉子,炉子要用砖垫起来,但他们不会“搭茬”,就是交错着砌,有得茬才会砌牢,我就上去一脚把砖踩成两瓣,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说我怎这么厉害?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本来就是榆林城里的长上工地的楞小子,还能连这都不会吗?

  有一段时间,我母亲建议我也当个木匠,就跟我爷爷一样,但是我不想学,因此跟我母亲吵了一架。她把我赶到我二哥上工的地方,让我妹子监视我,跟着二哥拉大锯,拉大锯算什么工作?来来回回、没完没了、死气沉沉的,我不喜欢。有一天,我在拉大锯的时候睡着了,“啪”的一声,二哥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还唾我一脸口水,说我不成气。

  后来我父亲又带着我去横山的高镇,二哥在那里揽下了糊顶棚的活,我们从榆林城出发到响水镇下车,步行到横山高镇,路上翻了一座又一座山,把人累得半死。我父亲还一直在那说:“快到了”!翻过几座山,他又说:“快到了”!但是,总也到不了。走到了韩岔,晚上,我的脚肿了起来,走不动了,就在车马店住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印象很深,那个车马店里还有好几个歇脚的放羊老汉,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讲述着“打兰州的战役”,我就在那也跟着一起听。

  去高镇的途中还路过魏家楼一座小庙,我跟我父亲刚跨进庙门准备在里面休息一下,就看见庙堂里面有个人被铁链锁着,那人像个猿猴,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浑身黝黑、分辨不出年龄。看见我们进来就从草堆里使劲挣扎、嚎叫,想要摆脱铁链子。我俩被吓得不轻,走到附近的村子里一问,才知道这个人精神不正常,家里又没有钱给他看病,只好把他锁在庙里。

何志铭的父亲

何志铭被西影招工走时推荐的街道二分社旧址

  1971年,陕西省城附近很多单位在榆林招工,我借着这个机会去了西安电影制片厂,成为了一名食堂的帮厨。当时我心想,管他干什么,先把肚子吃饱了再说。但是因为眼睛不太好,我父亲担心会被刷下来,还拿着两瓶酥油找人说情。最终我得到了榆林街道办二分社的推荐,从此就离开了故乡。


  我们家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直到清光绪年间才进了榆林城,至今已有六代人。榆林人说三代就成了“干板”,这个“城干板”指的就是住在榆林城内的人。城外的人说起“城干板”,往往带有一丝贬义,而“城干板”们也看不起乡下人。在我看来,“城干板”是老榆林城人的一种精神。

  明清以来的榆林城,其实是一座工商业非常发达的城市,城里住着很多人,这些人大多从事商业贸易和手工业,穿着还算体面,听得都是跟江南丝竹弦乐一样的榆林小曲,不管是吃饭、穿衣、待客、做生意,都是很有讲究的。

  这种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一直延续至今,即使再苦难时期也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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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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