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不能一俊遮百丑

文·刘亚东

前不久，某知名教授再次抛出惊人之语：中美一旦开战，24小时之内就能让美国霸权土崩瓦解！这种关乎国运的轻妄之言，在网络空间已然见怪不怪。奇怪的是，它却总能撩拨一些人的神经，引发一阵脱离实情的狂欢。这股喧嚣的背后，涌动着的是一种值得警惕的浮躁心态。

不妨看看两千多年前的咸阳城。变法前夕的秦国，贵族车马辚辚驶过街头，而墙角下蜷缩着饥肠辘辘的百姓。那时的商鞅，没有拿“老秦人血性”这类豪言壮语来涂抹现实的疮痍。他做了件看似微小却意义非凡的事：徙木立信。他深知，真正的变革力量，源自于“信”，源于直面困境的勇气和脚踏实地的行动。这段旧事揭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爱国之心真诚与否，关键要看是否具备戳破虚幻、直面现实的胆魄。将爱国扭曲成不容置喙的膜拜，或是张嘴就来的轻率狂言，其实是文明进步规律的反动。 “24小时速胜论”，不过是当下又一个刺目的虚像。

上个月老刘去了河南开封。游览清明上河园时，透过那徐徐展开的历史画卷，看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北宋汴京，《清明上河图》里市井繁华，何等气派！可掀开这层画布，底下是土地兼并逼出来的流民潮。统治者们沉溺在“天朝上国”的颂圣迷梦里，结果呢？靖康之耻成了血淋淋的警钟。说到底，把国家奉上神坛当图腾膜拜，是把一个复杂精巧的社会系统，粗暴地简化为非理性的崇拜。再看明朝的海禁，打着“祖宗成法不可变”的大旗，亲手关上了面向海洋、拥抱变革的窗口。那份虚幻的“天下观”，挡住了照向更先进文明的微光。

伪爱国常常伴随着一副选择性失明的眼镜。晚清的“同光中兴”算是一个标志，耗费巨资打造的亚洲第一舰队——北洋水师，纸面实力唬人吧？却在甲午的硝烟中化为了残骸与叹息。病根在哪？当时的主事者天真地以为，买来了铁甲巨舰，就等于握住了国家强盛的钥匙。至于锈蚀的体制、僵化的思想、腐败的蛀虫？统统看不见，或者干脆视而不见。这不就跟今天某些人口中飘出的“速胜”仙乐，在本质上一模一样吗？

再看王安石变法的波折，难就难在方向错了吗？更多是既得利益阶层给陈旧的体制包裹上“祖宗法度不可违”的金装玉裹，硬生生把它变成一块碰不得的禁忌蛋糕。这种思维模式，和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争、关乎国运兴亡的较量，简化为一场24小时就剧终的武打片，其内在的荒谬与危害性是共通的。

文明的肌体强健，绝不是靠单条腿蹦跳前行的。它更像是青铜器的铸造，铜、锡、铅的配比需要精准调和。改革开放之初，“发展是硬道理”这个朴素的论断为何能深入人心？就在于它精准点明了发展的内涵极其丰富，远不是单一指标可以概括。过分执着于某个单一维度（比如沉醉于想象中一击必杀的军力），无限夸大其作用，这样的论调听起来唬人，骨子里却空洞浅薄。真正的进步，源于这种多维度的协调共生。

一个社会如同生命体，健康与否需要定期“体检”，敢于发现问题。看看“河长制”吧，它的生命力来自于对污水横流现实的直面相向；想想“双减”政策，其背后的勇气，是不再用虚假的光环遮盖应试教育的痼疾。敢于正视问题本身，反而是制度韧性与自信的证明。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中美科技博弈的现实场域，便会明白，要啃下关键核心技术的硬骨头，远比喊着“弯道超车”浪漫口号要艰难百倍。华为遭遇的芯片断供危机，犹如一盆冷水，浇醒了单凭局部优势就能包打天下的迷梦。如果硬要把大国间综合国力的持久较量，想象成如同游戏里“一波带走对手”的24小时闪电战，这恐怕不仅仅是严重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与韧性，更是对自己发展道路上必须经历的艰辛积累、必须进行的系统性革新的某种逃避。核心竞争力的锻造，没有捷径，只能在基础研究的暗夜里深耕，在人才沃土上久久为功，在创新生态的构建中点滴积累。

真正的知识分子精神里，藏着批判与担当的基因。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穿越时空，敲打在每一个关心家国者的心上。王夫之在故纸堆里剖析历代治乱，黄宗羲于书斋中写下对皇权的尖锐批判，他们都不是为了拆台，而是带着对这份文明如何存续下去的深切忧虑，发出来自士人良知的清醒声音。面对那些高喊关乎民族前途命运的惊人论断（比如“24小时速胜”），需要的正是这种源于现实考量和理性精神的拷问，而不是陷入口号制造的集体亢奋。现代国家的治理能力，有一个精妙之处体现于“试错权”的设计。深圳、浦东等地被赋予在框架内大胆闯、大胆试的空间，其逻辑是在发展进程中寻找答案，在摸索中完成自我修正。这种将批判性反思转化为制度创新动能的智慧，其展现出的审慎与沉着，恰恰映衬出空谈“24小时决胜”的轻佻与莽撞。

顾炎武

黑格尔那句诗意的比喻，“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道出了反思的价值。文明向前的步伐，常常始于对自身局限与困境的深刻洞察。建国初期的新加坡没有陶醉于“花园城市”的虚名之下，坦承住房短缺的尖锐矛盾，埋头苦干，硬是建立起了全世界称道的组屋制度。这种务实行动所彰显的理性力量，如同一面光洁的镜子，让那些脱离地气、痴人说梦般的“速胜预言”愈发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份集体的清醒与沉着。我们谈论爱国，绝非在空洞的赞歌中寻求麻痹，更不是沉醉于虚幻的“速胜”迷梦，逃避现实的粗粝与艰辛。它应该是在清醒洞察现状、客观把握挑战的基础上，凝聚起深沉而坚韧的内在力量。那些层出不穷的粉饰太平的虚词，那些振臂高呼的妄自尊大的狂言，究其本质，都是对爱国真谛的背离与腐蚀。

回溯历史，从商鞅洞见“治世不一道”的变革智慧，到当下中国全面深化改革的宏图壮举，文明的薪火从未在喧嚣与幻灭中真正熄灭。它只在那些敢于直面现实、拥抱理性、勇毅笃行的人们手中，一次次点燃，照亮前行的崎岖道路。唯拥有这般深沉、理性而坚定的爱国情怀，才能真正拨开迷雾，照亮那条通向民族复兴的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