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娥｜再见，大都麻

再见，大都麻

曹玉娥

我与夏末秋初的大都麻，总像有着一份跨越时节的约定。那片土地独有的韵致，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我，让我总能寻到千万种理由，一次次奔赴这场与山水的重逢。

夏末秋初的清晨，天光刚漫过窗棂，我便在家人与孩子的笑语中，驱车驶向百公里外的大都麻。从南古往山深处去的路，向来算不上平顺。车轮碾过碎石与坑洼，车身便在起伏中轻轻颠簸，我戏称之为"炒豆豆路"——而我们，正是那被温柔翻炒的豆粒。可这点颠簸，哪里挡得住心向山野的急切？车厢里飘着应景的曲调，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啃着鸡爪，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任风拂过脸颊，贪婪地望着满眼的景致。路边的野花还擎着最后的绚烂，远山却已悄悄洇上一层淡金，像画家在宣纸上不经意晕开的笔触。

　　进入大都麻，最先撞入眼帘的是漫山的草。它们还未染上深秋的枯黄，是那种介于鹅黄与苍绿之间的色调，如同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列着整齐的方阵，守在每一寸山坡与谷地。心底的欢喜像泉水般涌上来，催着我想扑进这片柔软的怀抱。征得草场主人的同意后，我换上带来的碎花裙，裙摆一旋，便在草地上肆意奔跑起来。草叶轻吻着脚踝，带着晨露的微凉，风里裹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恍惚间，竟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不远处的坡上，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白球，风过时，便有万千白絮悠悠飘起，倒像是夏天临走前撒下的请柬，邀着秋天慢慢踏进来。就连石缝里的苔藓，都还透着湿漉漉的绿，指腹轻轻抚过，软乎乎的，带着夏末最后一缕潮气——原来夏天也在恋恋不舍，用这样细腻的方式，与懵懂的秋天作别。

　　正沉醉间，天空忽然飘起了点点细雨。雨丝细密如愁，裹着山间的薄雾漫过来，远处的群山瞬间被淡雾缠绕，峰峦在朦胧中若隐若现，仿佛误入了仙人居住的秘境。我们索性停下脚步，张开双臂，任由雨丝落在发间眉梢，享受着大自然突如其来的馈赠。不远处的坡上，牛羊们依旧悠闲地啃着草，尾巴轻轻甩着，像是对这细雨毫不在意。牧民家的帐篷前，升起了袅袅炊烟，那烟在雾里慢慢散开，带着松木与奶酒的香气，转瞬间，我的肚子竟也跟着"咕咕"叫起来，像是在应和这烟火人间的召唤。牧民们披着蓑衣走出来，黝黑的脸上漾着淳朴的笑，热情地邀我们进帐。一碗碗温热的酥油奶茶早已备好，琥珀色的茶汤上浮着一层金黄的酥油，抿一口，醇厚的奶香混着茶的微涩在舌尖散开，瞬间驱走了秋雨带来的满身寒意。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变得轻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天上的乌云。我们在帐篷里，竟完整地经历了从晴天到微雨，再到晴空万里的奇妙轮回。忽然有人指着窗外惊呼，转头望去，远处的半山腰上，一道彩虹正悄然架起，红、橙、黄、绿、蓝、靛、紫，像仙女遗落的丝带，一头系着青山，一头连着云霭。这意外的美丽，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短暂的仙境。

　　暮色是不知不觉漫上来的。天边的晚霞把云朵染成了橘红色，从浅橙到深赭，层层叠叠，像夏天临走前，特意在山尖点起的一盏灯笼，温柔地照亮离别的路。

　　我们坐在云杉下，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马兰花丛，给淡紫色的花瓣镀上一层金边；看风卷着最后一片夏叶，悠悠地飘向远方，叶尖上还沾着点倔强的绿意。树影婆娑间，夏天的影子仿佛还在：是午后躺在草坡上看云的悠闲，那时的云像棉花糖似的，一朵一朵飘在蓝天上，恍惚间竟生出孩童般的冲动，想去王莺莺小卖部买包辣条，就着风慢慢嚼；是傍晚追着萤火虫跑的雀跃，那些小小的灯笼在草间飞窜，我们举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动，像在追逐天上的星星；是潭边掬水时溅起的清凉，水珠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混着草叶与野花的香。原来告别从不是戛然而止的，就像这谷里的夏，早已把根须悄悄扎进了秋的土壤。它藏在每一颗饱满的草籽里，躲在每一寸温润的泥土中，等到来年春醒，便会借着一场雨、一阵风，再以漫山的花海，与我们重新相见。

　　秋意渐浓时，总难免生出些离别之叹。我低头望着脚下的草，忽然想起那些远去的人，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悄悄在心里与他们作最后的告别，伤感像潮水般漫上来——或许此生再难相见，却仍以最虔诚的心，祈愿他们在远方健康喜乐。

　　可大都麻的夏，其实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换了种方式，住进了秋天的褶皱里：藏在蒲公英的绒毛里，躲在苔藓的潮气中，浸在酥油奶茶的醇厚里。它也住进了我们的回忆里，像一场未完的梦，温柔地，与这个懵懂的秋天，作着漫长的别。而我们，在这夏与秋的絮语里，慢慢懂得了时光的温柔——原来最动人的告别，从不是挥手转身，而是把彼此的温度，悄悄藏进下一个季节的风里，藏进我们热爱的每一寸草木的呼吸里。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它们正被夕阳染成绯红色，慢慢向西边沉去。夜色将要来临，是时候与这片土地告别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挥手，像与那个任性却热烈的夏天作别一样。虽然空气中的伤感让人心头发酸，眼角发热，但至少我们都曾来过，都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过足迹与欢笑。

　　转身走向车时，草叶在脚边沙沙作响，像是在说"再见"。我知道，不久的将来，当秋意更浓，或是来年春草初生，我依然会满怀热情地踏足这里。因为大都麻的美，早已刻进了心里，成了时光里最温柔的约定。

(作者简介：曹玉娥 笔名柒月，甘肃肃南人。肃南作协会员。自2022年开始创作至今，曾在《牧笛》、《肃南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