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鬃山滑雪场：拽着马鬃飞翔

■许婷 摄

这山的名字，起得实在好。当地老人说，古时候有神骏自天而降，踏地成山，它那飞扬的鬃毛化作了如今这岭上嶙峋的走势。尤其是在冬日的晨光里远眺，那一脉青灰色的山脊，覆上新雪，果真像一匹巨马颈后那排凌风而立的、桀骜不驯的长鬃，以一种凝固的动势，刺向北方高远而坚硬的蓝天。我今日来，便是要寻那传说中的鬃毛，不是用眼看，是要用身体去触碰，去攥紧，在这片被严寒淬炼得筋骨分明的天地间，借它的势，飞上一程。

车子驶出呼和浩特市区不过三十分钟，城市的温吞与平缓便被远远抛在身后。沿着110国道，视野骤然拉开，像一卷无尽的地毯在轮下铺展，尽头处，便是那匹已然醒来的“巨马”——马鬃山。它沉默地卧在那里，山体上人工开凿出的雪道，犹如用巨梳梳理过的银色鬃毛，条理分明，闪烁着冷静的光。那便是马鬃山滑雪场了，一个规划了二点七八平方公里疆域的冰雪王国。数字是抽象的，可当这庞然的实体横陈于眼前，与苍茫的原野相对时，心里泛起的，却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对于速度与高度的渴慕。

踏入雪具大厅，暖意和声浪一同涌来。这里是一个被精心编排过的、奔赴冰雪的前奏。人们，无论老少，都裹在色彩鲜亮的滑雪服里，脸上带着一种共通的、跃跃欲试的明亮神情。领取雪板、雪鞋的过程，有一种仪式般的庄重。那修长的滑雪板，光洁的板底映着顶灯，像等待出鞘的剑，沉默而锐利；沉重的雪靴套上双脚，每一步都变得笨拙而踏实，仿佛提前适应着另一种不同于日常行走的、与大地角力的法则。这臃肿的装扮，并非束缚，反倒像战士披甲，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驰骋的确认与许诺。

我选择了那条蜿蜒最长的中级道作为起点。站在缓缓上升的“魔毯”上，如同被一股温和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举着，溯向马背。城市与村镇的轮廓在脚下渐渐模糊、摊平，化作一片疏淡的背景。土默川平原在冬日的薄暮下显得格外辽阔而寂寥，一种大地沉眠般的宁静。唯有风，随着高度攀升而逐渐显露出它的真容。它不再是地面和煦的流动，而是有了分量，有了声音，有了棱角。它从山的垭口无遮无拦地冲撞过来，掠过雪坡，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呼啸，灌进衣袖、领口，带着荒野最纯粹、最凛冽的呼吸。这风，便是马鬃掠起的风了。我深吸一口，那寒气直贯肺腑，却也将胸中浊气涤荡一空，只留下一片冰晶般的清明。

立于雪道顶端，脚下是倾泻而下的、望不见尽头的银白坡面，压雪车轧出的纹路，像巨兽新褪的皮纹，整齐而富有张力。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三种东西：山、雪、和我。心跳在耳鼓里放大，咚咚地敲着。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高度的专注，一种身体所有感官被唤醒、绷紧的临战状态。微微屈膝，身体前倾，雪杖向两侧雪地轻轻一点——开始了。

起初是谨慎的试探，雪板刃切割着压实的雪面，发出唰唰的、令人愉悦的摩擦声，像是骏马起跑前清脆的蹄音。很快，地心引力接管了一切。速度是自己生长起来的。你只需给出一个初始的应允，它便像滚雪球般膨胀、加速。风迎面扑来的力道骤然变得凶猛，在耳畔轰鸣成一片连绵的、压倒性的巨响，盖过了心跳，盖过了呼吸，盖过了一切杂念。两旁被推雪机塑造成的雪墙，原本是清晰的、有着柔和弧线的实体，此刻在急速的倒退中，融化成两道流动的、白色的虚影。

身体，在这时不再是平日那个迟缓的躯壳。它成了一组精密的、高度协调的感应与执行系统。膝盖是天然的、最灵敏的减震器，随着雪道的每一点细微起伏而自如地伸缩、缓冲；腰胯是控制方向与平衡的核心，每一次微微的拧转，都通过骨骼与肌肉，精准地传递到脚下的雪板；脚踝则紧紧锁住靴子，感受着板刃咬入雪中那一刻扎实而富有弹性的反馈。这不是简单的滑降，这是一场持续不断的、细腻的对话。雪道用它永恒的坡度发出邀请，而我，用身体的倾斜、重心的转移、板刃的角度来应答。

每一次转弯，都是一次小小的释放与征服。入弯前，速度积累到令人微微心悸的程度，看准时机，身体果断地向一侧压去，雪板跟随着意志，划出一道坚决的弧线。板刃深深切入雪中，你能感到那股结实、饱满的阻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柔韧而强大的推力，将你轻盈地、几乎是弹射般地送往另一个方向。就在那阻力与推力转换的瞬间，离心力将你向外甩去，而身体核心的力量又稳稳地将你拉回。这一甩一拉之间，有种美妙的、失衡边缘的掌控感。雪花被板尾扫起，在身后扬成一蓬蓬晶莹的雾，在阳光下短暂地闪耀，随即消散在风中。

此刻，我不再是一个驾驭滑板的人。我仿佛贴伏在一匹通体雪白、肌肉滚烫的良驹背上。双手虚握的雪杖，便是它飞扬的鬃毛；耳畔呼啸的风，是它奔腾的鼻息；而脚下传来的每一次震动与反馈，都是它充满生命力的脉搏。我不再“控制”它，而是“顺应”它，感知它每一块肌肉的颤动，预判它每一次纵跃的意图。我们在共舞，以这倾斜的山坡为舞台，以无际的苍穹为幕布。恐惧早已被速度碾碎，抛在身后的雪尘里；思虑也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唯有身体在极度专注中体验着一种纯粹的自由。那自由，是挣脱了日常地心引力的自由，是心灵追上身体速度的自由，是在一片皓白与苍蓝之间，成为一道疾驰的影子的自由。

滑至中段，一处开阔的缓坡，我停了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吸入的空气冰冷而甘冽。回头望去，自己滑过的轨迹，在庞大的雪坡上划出一道连续、流畅的巨大“S”，像用光洁的银线在素绦上绣出的狂草，那是我刚刚写就的、转瞬即逝的签名。不远处，高级道的入口处，黑色的菱形标志森然矗立。那是另一重境界。坡度陡得近乎狰狞，雪面似乎也反射着更冷硬的光。几个身影，如鹰隼般从崖口跃下，瞬间变成极速缩小的黑点，沿着那令人心悸的垂直落差坠降、弹跳、刻出凌厉的之字形。每一次转弯都险之又险，每一次腾空都牵动着观者的神经。那才是真正的驭手，在拽着这匹烈马最粗硬、最狂野的那几根鬃毛，进行着一场与重力法则的、令人屏息的角力与嬉戏。相较之下，我方才的驰骋，不过是与一匹温驯的良驹，进行了一场酣畅的并辔而行。但这份酣畅，于我，已然足够。

日光渐渐变得醇厚，给西边的雪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边。日场的喧嚣即将落幕，而夜的另一种魔法，正悄然酝酿。我没有离开，决心等待那被灯光与火焰重新定义的马鬃山。

天色，像一滴浓墨在清水里洇染，一层深过一层，终于彻底吞没了山的轮廓。就在那一刹那，“唰”的一声，雪道两侧的灯带同时亮起。不是都市霓虹那种炫耀的、变幻的光，而是一条条温暖的、橙黄色的光链，沿着山体的脉络，稳稳地嵌入沉沉的黑暗里。整座马鬃山，顿时化为一匹佩戴着璀璨鞍具的、静静蛰伏的发光巨兽，神秘而庄严。

夜的滑雪，是全然不同的梦境。白昼里那种一览无余的清晰感消失了。灯光照亮的雪道，像一条幽蓝的、悬浮在虚空中的银河，引领你通向未知。世界被简化了，简化成眼前这一条光的河流，以及自己在河面上滑行的、孤寂的倒影。速度感变得朦胧而绵长，风也似乎温柔了许多，耳边只有雪板摩擦雪面那单调而催眠的“沙沙”声，规律得如同一种冥想的心跳。

忽然，寂静被打破了。悠扬的马头琴声混着现代感的电子节奏，从山谷的音响中流淌出来。紧接着，“嘭”的一声巨响，第一朵烟花在滑雪场上空炸裂，金丝银线，绚烂地撕开了天鹅绒般的夜幕。不是一朵，是一丛，一串，一片！红的牡丹，绿的垂柳，紫的瀑布，金色的麦穗……它们就在头顶不远处轰然绽放，流光倾泻，仿佛天穹破裂，泄露了神话宝库的一角。光芒照亮了雪花，照亮了滑雪者仰起的惊羡的脸庞，也照亮了他们身后扬起的、晶莹的雪尘。那些滑行的身影，此刻成了黑色剪影，在光怪陆离的天幕下，划出一道道交织的、欢快的轨迹。此刻，人工的绚烂与自然的沉雄，现代的光影与古老的传说，竟达成了如此奇妙的和解。我们拽着这匹“马”的鬃毛，不仅在白日的天光下飞翔，更闯入了这光与火交织的、迷离的童话里，完成了一次对庸常夜晚最浪漫的逃离。

最后一趟滑降结束，卸下沉重的雪具，双脚重新踏在坚实平整的地面上，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飘浮感。肌肉传来阵阵酸软的、愉悦的疲惫，那是被充分使用后的诚实反馈。颊上的皮肤被寒风与激情灼得微微发烫。我登上那处名为“天空之眼”的观景台，做最后的告别。夜风如冰河之水冲刷着身体。脚下，雪场的灯火缩成一片温暖、跃动的光池，嵌在无边的黑暗大地之上；抬头，是城市中绝难窥见的、璀璨到令人失语的浩瀚星河。

在这极致的寒冷与极致的壮丽中，我忽然彻悟了“拽着马鬃飞翔”的全部真意。那飞翔，绝非仅是物理位移的快感。那是当你将血肉之躯全然交付给这庞然的山体，以专注为缰，以勇气为镫，去呼应它亿万年的沉默与力量时，所达成的一场短暂的“共谋”。你窃取了一分山的势能，化作御风的翅膀；它则通过你流畅的轨迹，证明了那古老鬃毛中永不凝固的动能与诗情。我们这些从规整的格子间与喧嚣的市声中逃逸出来的现代灵魂，在此寻求的，或许正是这种与洪荒之力重新连接的古老记忆。马鬃山，这匹由传说孕育、用岩石与白雪塑身的巨马，它从未离去。它始终矗立在这里，成为大地上一处永恒的悸动。它以绵延的雪道为新的鬃毛，年复一年，等待着每一个心怀野性的人，走上前来，伸出手，攥紧那一把冰与火交织的鬃毛，在它耳边轻问：

“这次，我们飞向何方？”

回程的车在黑暗中无声疾驰。马鬃山巨大的影廓早已融入夜幕，无法分辨。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身体深处，那股因高速滑降而产生的、微微的震颤与漂浮感，仍未平息，仿佛某种余韵，某种烙印。指尖似乎还能忆起那无形“鬃毛”在风中的振动频率。我知道，那匹马的影子，它的一缕精魂，已乘着今夜最凛冽的那阵风，悄然潜入我的血脉之中。从此，在某个平淡的、被案牍困住的午后，或是一个窒闷的、无梦的深夜，只需一个念头的微光——

我便能再度听见，那来自北方原野的，苍凉而嘹亮的嘶鸣。那是呼唤，也是承诺。呼唤着下一次，更纵情的，拽紧鬃毛的，飞翔。●犁夫

丨来源：青橙融媒

丨编辑：于惠敏

丨校读：张英

丨审核：王伊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