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许倬云先生离世的消息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那些厚重的史学著作,而是湖北沙市——那个在他童年里刻下深深印记的长江边小城。作为史学界的大家,许倬云对中国历史的解读总能跳出书本,带着一股直抵人心的温度,而这温度的源头,或许就藏在沙市那段战火纷飞的记忆里。
1938年的沙市,还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模样。那年夏天,战争的阴影从北方漫过来,原本还算安宁的后方,一夜之间成了前线的延伸。八岁的许倬云,就在这时亲眼撞见了战争最狰狞的样子。城外的打谷场被临时改成了伤兵救治点,稻草上摊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士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腿上裹着渗血的破布。医生拿着简陋的器械忙碌,没那么多麻药,伤兵疼得直哼哼,有人实在忍不住,就咬着牙骂出声。许倬云躲在大人身后,看着那些扭曲的脸,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成了他对“苦难”最早的认知。
第二年,日军离沙市越来越近,许倬云一家跟着逃难的人群上了船。长江水面上,到处是挤得满满的木船和帆船。突然,日军的飞机像乌鸦一样俯冲下来,炸弹带着尖啸落在水里,掀起的浪头差点把他们的船掀翻。机枪扫射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有人尖叫着掉进水里。许倬云被母亲死死按在船舱底部,只敢从缝隙里往外看,看见旁边船的帆布被打穿了好几个洞,有人捂着流血的胳膊哭喊。那一路,船走走停停,饿了就啃口干硬的饼子,渴了只能喝浑浊的江水,恐惧像船底的淤泥,死死粘在心上。
谁也没想到,这些带着血和泪的记忆,后来会变成许倬云学术研究的“养分”。从沙市逃出来后,他读书、求学,一路走到史学研究的前沿,但那些在沙市见过的伤兵、逃难的百姓,始终没从他心里消失。他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时,总爱盯着“普通人”看——看灾年里农民怎么凑粮食,看手艺人怎么在战乱里保住自己的工具,看小商贩怎么在苛捐杂税里挣扎。他说过,历史不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更是无数普通人过日子的总和。这话里藏着的,其实是他在沙市就懂了的道理:那些在战火里挣扎的生命,和史书上写的“时代洪流”,原是一回事。
沙市的“洋码头”也是许倬云常提起的地方。小时候,他跟着父亲去那里看过洋人办的洋行,见过搬运工扛着大包哼哧哼哧走过石板路,听过长江边纤夫拉船时唱的号子。后来,他研究近代中国的开放与变迁,总爱拿这些记忆当“参照”。他说,洋码头不只是货物进出的地方,更是普通人跟“外面世界”打交道的起点——有人在这儿赚了钱,有人在这儿赔了本,有人学会了说几句洋文,有人一辈子都在码头边扛活。这些细节,让他的研究跳出了干巴巴的理论,多了几分烟火气。
现在的沙市,“洋码头”成了历史文化街区,老房子修得整整齐齐,展示馆里摆着当年的照片和物件,其中就有许倬云父亲的肖像。据说许倬云晚年得知这事儿,特意托人带了话,说希望能好好保护这些老东西,因为那里面藏着“老百姓的日子”。他自己的书里,也总在不经意间提到沙市,提到长江,提到那些在苦难里没被压垮的人。他的“大历史观”,从来不只是时间和事件的堆砌,而是带着对生命的敬畏——就像他在沙市看到的,再大的灾难里,总有人在想办法活下去,这就是历史最结实的筋骨。
许倬云走了,但沙市那段记忆在他学术里留下的印记,还在影响着读他书的人。这让我们明白,有些创伤,不一定会让人倒下,反倒能让人把“看见”的苦难,变成“理解”的力量。沙市于他,不是一段想忘掉的过去,而是一块让学术灵魂更坚韧的“磨刀石”。就像长江水,带着泥沙奔涌向前,那些沉在水底的石头,反而让水流得更有力量。
更新时间:2025-08-06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