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识小｜“减脂粽”别议

端午节家家户户裹粽子

年年的端午节，我的母亲总会张罗着包粽子，那些浸泡得油亮的糯米，裹着红豆的甜糯或咸肉的醇香，在粽叶的褶皱里紧紧相拥，像极了母亲生前细密的叮咛。如今母亲去世好几年了，她老人家越走越远，当我独自解开粽叶时，蒸汽里飘来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温暖，而是喉头涌起的酸涩——原来最地道的味道，从来不是调料的配比，而是掌勺人眼里的柔光，是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是那句“小心烫嘴”的絮语。

粽子的咸甜之争终有答案，而有些味道却永远停在了昨天。当舌尖触到米粒的瞬间，往事突然在胸腔里翻涌：母亲踮脚取粽叶时晃动的银发，包粽时指尖翻飞的熟练，蒸粽时守在锅边的耐心。这些碎片拼出的，是比味觉更鲜活的生命记忆。如今尝遍人间风味，才懂得最眷恋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有人把你放在心尖上，用岁月慢慢煨煮的深情。

民国时端午节人们包粽子的热闹场景 店里卖的始终不如家里的味道

千年传承下来的裹粽子的技艺，本是一曲田园牧歌。江浙一带的老妇人为了包粽子，常常凌晨三点便要起身浸米，粽叶也许端午节前就早早浸泡，土猪肉要裹上草木灰腌足月余。裹粽时必用五彩丝线，每道缠绕都暗合阴阳五行之理。这些流淌在时光里的细节，如今正被工业流水线吞噬。机器压制的粽子形如模具复刻，防腐剂替代了草木清香，真空包装取代了箬叶清香。

近年来商家的粽子创意也愈发离奇，什么AI棕，VR粽，据说某网红品牌更推出“减脂粽”，宣称用魔芋替代糯米，低卡轻食。端午节将至，超市货架上赫然陈列着一款“低卡轻脂粽”，包装上还赫然印着“零负担享受”“吃不胖的端午美味”，粽子成分的配料，已经不是糯米了，而是魔芋，五花肉换成了大豆蛋白。商家宣称：“传统粽子高油高糖，不符合现代健康理念，我们的减脂粽让您过节无压力。”

好一个“减脂粽”，这倒让人想起《镜花缘》里的“无肠国”，富人吃下美食，旋即排出，只为尝个滋味。而今的“减脂粽”，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无肠”消费？粽子本为纪念屈原投江，承载的是千年饮食智慧与文化记忆，如今却被健身教练和卡路里计算器重新定义。古人裹粽，糯米必选圆润饱满者，浸泡后以草木灰水调和，使米粒黏而不烂；猪肉需三肥七瘦，用盐、酱油、香料腌透，油脂渗入米中，箬叶清香锁住滋味。粽子之所以耐存放，恰因其高糖高脂——古人无冰箱，全靠盐糖防腐，油脂保鲜。

而今“减脂粽”却要颠覆这一逻辑，糯米换成魔芋，五花肉变成素肉，箬叶香气被代糖的甜腻掩盖。吃这样的粽子，还叫吃粽子吗？倒像是嚼着一团“文化代餐”，形似而神非。

“减脂粽”的流行，背后是当代人的饮食焦虑——既想享受传统节庆美食，又怕胖、怕升糖、怕“不健康”。商家精准捕捉这一心理，把粽子包装成“轻食”，仿佛吃了它，就能既满足文化认同，又不必承担“放纵”的罪恶感。这让人想起鲁迅笔下“吃鱼肝油”的国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吞补药，自欺欺人罢了。真正的健康饮食，本应是节制而非替代，是享受而非焦虑。若连一年一度的端午节都要算计卡路里，那生活的滋味还剩几分？这种粽子还有啥滋味？！

端午的粽子，是舌尖上的文化密码，也是千万个家庭记忆交织的经纬。当粽叶的清香漫过街巷，糯米的软糯裹着时代的味道，每个咬下的瞬间都在唤醒集体的文化基因——那是屈子投江的千年回响，是伍子胥的悲情怀念，更是农耕文明的时序刻度，华夏儿女跨越时空的味觉约定。若因“怕胖”而把粽子改造成代餐食品，那端午的仪式感还剩什么？难道以后月饼要出“无糖版”，元宵要做“零脂馅”，年夜饭全换成沙拉？

《周礼》载“以菰叶裹黍米，煮之，合烂熟”，本为祭祀神灵与祖先的礼器。至魏晋，周处《风土记》明确“仲夏端午，烹鹜角黍”，粽子从祭坛走入民间，成为端午标配。唐代粽子已用“糯米、粟米”混合，包裹豆沙、枣泥，韦巨源《烧尾宴食单》更记“赐绯含香粽”，可见其从民俗食品到宫廷珍馐的跃升。这种演变恰是中华文化“世俗化”的缩影：当屈子的忧思沉淀为集体记忆，祭祀的庄重便转化为生活的诗意。明清时期，北方“小枣粽”与江南 “火腿粽”分野，北方用芦苇叶裹黍米，南方以箬叶包糯米，甜咸之争背后，是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味觉对话。

文化需要传承，而非解构。真正的智慧，不是把传统食品“改良”成符合现代焦虑的样子，而是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享受，古人云“不时不食”，本就蕴含着节制的智慧：粽子一年只吃一次，恰如清明的青团、重阳的糕团，在特定的时间节点品尝特定的味道，既是对味蕾的唤醒，也是对生活的加冕。现代人谈“脂”色变，本质上是对“适度”的失能——当工业文明将所有食物变成随时可获取的商品，我们便失去了与欲望共处的能力。

说到底，所谓“减脂粽”，不过是消费主义对传统文化的又一次“优化”，它迎合了现代人的健康焦虑，却抽离了食物的本真。当粽子不再是粽子，当端午的味道变成卡路里数字，我们的节日，还剩多少温度？

或许，真正的“健康”，不是让粽子变得“吃不胖”，而是让我们的文化自信不再被营销概念裹挟。吃一口真正的肉粽，纪念屈原，感受传统，哪怕一年只放纵这一次——毕竟，有些滋味，不该被“减脂”掉。

2025年5月30日端午节前 于沪上“凝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