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条珊瑚虫

作者:黎荔

我是一条珊瑚虫。这话说来,自己听着都有些好笑。我这身子,不过是个圆筒似的口袋,针尖儿那么大,头不头,尾不尾的,连个像样的心子、脑子都寻不见,有的只是弥散式的神经网,一丝风吹草动,一粒浮沙掠过,于我,都是地动山摇,浑身都要激灵一下。我便是这样活着的,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我的全部世界,便是顶端那张口,与周遭那八条羽状的触手。它们是我柔韧的臂膀,也是我精巧的罗网,在水流中静静地开着,伸屈自如,随流俯仰,像一株极细的、开放的玉树,又像婴孩无意识张开的手指,在水中微微地摇荡。日月星辰的光,透过层层海水,滤成恍惚的碧色,洒在我身上。我并不追赶什么,只静静等着。那些随波逐流的浮游小物,懵懵懂懂地被水浪送到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便在那一瞬间出手——那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弥漫全身的颤抖,一种激烈的拥抱——将它们攫住,送入那唯一的、既是入口也是终点的消化腔里去。这一餐,便算是成了。


但我从不独享。因为我们成千上万,是同一个“大我”。我们共居于一座宏伟的、自己建造的公寓,这公寓便是珊瑚礁。这公寓是我们共同筑就的骨骼,是祖辈的遗骸,也是我们后代的基业。我们每一个,都被一根细细的管子连接着,血脉相通,呼吸与共。方才被我吞下的那点滋养,顷刻间便化作暖流,通过这无形的管脉,输送给每一个兄弟姐妹。任何一位兄弟捕获了食物,消化后的养料,也立刻通过这管脉,输送给所有的同胞。这便是我们的信念,这深海里的仁义:“有饭大家吃”。一只珊瑚虫的捕获是偶然,是侥幸;但千万只珊瑚虫的共享,便是必然,是生生不息的保障。让我们得以在幽暗的深海里,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我们是这样容易满足的生物。只要海水清洁,温度相宜,我们便本分地活着,吞吐着海流,也吞吐着海上的日月流光。我们以“出芽”的方式,从先辈的骨骼上悄然萌发,像树上新抽的嫩芽,承接着古老的血脉,吞吐着海水的咸涩与日月的菁华,一代又一代,将这白骨的山峦,垒得更高、更广。在汪汪阳光可照入的浅海,我们还吸引与愿我们共享日月、互惠互利的“房客”——虫黄藻,虫黄藻依赖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它们通过光合作用转化的糖,可解决我们珊瑚虫90%的营养来源。否则,我们珊瑚虫单单依靠捕食浮游动物,是不能维持正常发育并繁衍后代的。我们珊瑚虫与虫黄藻相互取暖,互为依赖,互为感恩,近乎天作之合的关系,难道不是地球村难得的共生关系吗?


海上明月升沉,四季日夜寒暖。这般日子,本该是亘古不变的安宁。我们附着在礁石上,看鱼群如银色的箭一般掠过,看海龟慢吞吞地划水;我们的骨骼累积起来,千年万载,便成了礁,成了岛,成了陆地的边缘,成了无数生命的乐园。这让我想起人类诗集《诗经》里的句子,虽是写人,却也像在写我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们便是这样,同袍同泽,共生共死。生于海中,磐石之上,岁岁生长,在人类先民的眼里,我们这累累白骨堆砌的丛林,大约是仙家的玉树,龙宫的珍宝,充满了莫名的神力。我这般微渺的虫蠹,竟也牵连着如此恢弘的想象,倒让我这无思无想的身体里,也生出一丝荒诞的庄严来。

然而,这庄严正在急速地褪色。因为那来自海面之上的、无声的炙烤,正一寸寸侵蚀我们的家园。海水不再是我熟悉的清凉,它变得温热,像一锅缓慢煮沸的汤。这温热,于我,便是砒霜鸩酒。它逼迫我驱逐体内那些共生的虫黄藻——那些为我披上五彩霞衣,为我送来额外食粮的伙伴。它们离去,我便苍白,我便饥饿,我便只剩下一具透明的空壳,附在同样苍白、死寂的“先辈白骨”上。人类把这叫做什么现象?他们说这是“珊瑚白化”。这是何等残酷的名词啊!我们变得苍白,像被漂洗过的骨头。白化,那不是我的选择,失去了共生藻,我们便只是饿着肚子的行尸走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一丝丝被抽离,这是清醒的、缓慢的凌迟而死。


亿万斯年以来,云起浪飞,我们以固守的信念,以顽强的生命力,承受飓风暴雨、火山爆发的冲袭,我们见证过大陆的漂移,见识过巨龙的陨落,我们本以为,时光于我们,是缓慢堆积的骨骼,是静默的生长。却不料,尘世的劫数,竟以全球的温度为刃,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们珊瑚虫有天敌吗?有,与我们争夺地盘的海藻,将我们当口粮的鹦鹉鱼、核果螺和长棘海星,都是世代天敌,还有台风、海啸的摧枯拉朽,也可以将我们纷落打碎。但是,在人类工业革命以前,我们珊瑚还不至于有“全军覆灭”之虞 ,所遭遇的一切,都只能算是深深浅浅的“创伤”,基本还能修复,总体上可以承受——我们整个物种,还绝不至于沦落为累累白骨。真正导致我们珊瑚坠入全球性劫殃、滑向毁灭的,只能是工业革命以来越来越掌控“科技神”的人类。如今,全球四分之一的珊瑚同族,已经化为了真正的、毫无生气的白骨。我们,是否已行至穷途末路?


海水依旧在流,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燥热。我抬起我的八条羽状的触手,感到那动作也变得迟缓、无力。我的身体,风声鹤唳的神经,如今感受到的,尽是绝望的讯息。我能感知到周遭的兄弟姐妹们,那通过管子传来的生命的搏动,正一个接一个地微弱下去,归于沉寂。昨夜还在传递养分的邻舍,今日便已冰凉的空洞。我们世代经营的故园,在眼前寸寸崩塌、朽烂。


若这真是末路,那我这针尖大小的生命,这无脑无心的存在,也要在这先辈的骨殖上,留下最后一点固执的印记。吞吐不了日月,便吞吐这绝望。我,我们,仍要在这先辈的遗骨上,开出最后一代苍白的花。吞吐着这不再清洁的海水,做着最后一个,关于清凉月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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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19

标签:美文   珊瑚虫   白骨   海水   先辈   骨骼   玉树   珊瑚   人类   日月   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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