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史笔记151 ：文艺复兴的本质

1、对文艺复兴的误解，主要源于受19世纪文化史学家布克哈特的观点影响。他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是以人为中心的，而中世纪的思想是以神为中心的。事实上，布克哈特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因为他将“humanitas”中的“human”误解为以人为本，而实际上它指的是一种文学教育。

2、在文艺复兴时期，“humanitas”并不是指以人为本，而是指一种特定的教育课程，主要涉及文学。这与现代对“人文主义”的理解不同。 “Humanitas”更像是今天大学里的中文系，专注于语法、修辞和诗歌等“无用之学”，而不是哲学、数学、医学、算术和神学这些“有用之学”。

3、德国学者克里斯特勒通过研究14、15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著作和书信，指出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主要关注的是教育，而不是对人性的重视或重新发现。克里斯特勒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真正关心的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化的复兴，特别是如何用典雅的拉丁文写作，而不是布克哈特所描述的“以人为本”或“人的发现”。

4、至于布克哈特说文艺复兴反宗教，这个就更荒唐了。文艺复兴三杰，也就是拉斐尔、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他们的作品多在教堂中展示，他们怎么可能是反宗教呢？

5、文艺复兴三杰前面的文艺复兴三巨头，也就是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

薄伽丘的《十日谈》虽然对基层教士的愚蠢和贪婪好色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但他本人却是个非常有名、非常虔诚的教徒。

但丁的《神曲》原名叫《喜剧》，是薄伽丘给加了个“神”字，把名字改成了《神的喜剧》，这就是《神曲》的由来。薄伽丘晚年在教堂里公开讲解《神曲》，谁能想象在教堂里反宗教吗？

至于彼特拉克，他说：“单靠知识并不能获得基督教美德，而只能通过具备恩典的意志和经验获得。”这不是和奥卡姆如出一辙吗？怎么可能是反宗教呢？

6、至于说文艺复兴是因为发现了人的价值，从而吹响了宗教改革运动的号角，就更是胡说八道了。新教的核心是预定论，什么叫预定论呢？就是上帝的作用无限大，人的作用无限小。因为无论人干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是神预定的。这能是发现人的价值？

7、所以路德说：“如果我们相信基督用他的血救赎了人类，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人已经彻底迷失了。”这是在肯定人的道德潜能吗？加尔文说：“无论你转向何方，你都会明白你只是垃圾、邪恶、疾病和罪恶，令人百般讨厌，救赎和尊严都必须期待上帝赐予。”这是继承了什么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遗产，弘扬了人之为人的尊严吗？

8、那么，文艺复兴运动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呢？这只有放到14世纪的欧洲商人崛起的大背景下去思考才能清晰地看到，文艺复兴的本质,是一场以古典文学为核心的文化运动,反映了新兴商人阶层的身份焦虑。

9、文艺复兴为什么会发生在佛罗伦萨？这是因为：其一，在14世纪，英格兰、法国和德意志地区都出现了议会制度。议会的实质是国王向城镇精英让渡部分政治权力，以换取税收支持。通过这种方式，国王能够获得财政资源，从而增强自身的权力，逐渐摆脱对贵族的依赖。这种权力转移的结果是，王权在整个14世纪变得更强，而贵族的权力相对减弱。

10、其二，与英法德不同，意大利在14世纪没有形成统一的王权。中部的教皇国由于教皇的离开而陷入无政府状态。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则成为西班牙的阿拉贡和法国的安茹家族争夺的焦点，导致该地区长期不稳定。北部的伦巴第地区则是小国林立，没有形成统一的强权。

11、其三，进入15世纪，北意大利出现了三强鼎立的局面，主要势力包括威尼斯、米兰和佛罗伦萨。因为威尼斯是贵族共和，米兰是僭主制，而佛罗伦萨却是寡头共和制。所以文艺复兴率先发生在佛罗伦萨。

12、贵族共和是由几家大贵族共同组建政府的体制，强调血统和贵族的统治权力。 僭主制则是通过武力或其他强制手段掌握政权。佛罗伦萨不一样，在整个14世纪，它一直陷入了教皇派和皇帝派这两派之争，这导致双方贵族的力量被削弱。

13、佛罗伦萨是12世纪末从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手中得到了城市自治权。到了1293年，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革命，商人剥夺了贵族的公民权，从而把佛罗伦萨改成了一个基于行会共和的寡头政体。

14、建了这个共和国之后，佛罗伦萨人非常骄傲和自豪，因为他们坚信复兴了古罗马的共和制。但是古希腊德拉科的共和制是富人与贵族分享政治权力，古罗马的共和制是贵族与平民分享政治权力。它们都有贵族参与。佛罗伦萨的共和制却是基于商人行会的。

15、佛罗伦萨一共有七个大行会和十四个小行会。大行会有律师、羊毛、丝织品、银行、医药香料和皮革皮草，十四个小行会包括屠夫、铁匠、木匠、酒商、旅店老板、裁缝和面包师傅，等等。它的规则是有一定财产、年满35岁的行会成员才有被选举权。

16、选举的具体办法是把合格候选人的名字放在8个皮袋子里，这8个袋子平常放在圣十字架教堂里，每两个月拿出来抽一次签。用这个办法产生任期两个月的八名执政官。其中大行会出六个人，小行会出两个人。

17、佛罗伦萨成为文艺复兴中心，不是偶然的，而是其独特的寡头共和制政治结构为商人阶层提供了舞台。因为在这个体制下贵族根本没资格参与政治，那么，政治上得了势的商人就要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除了钱，我还有什么？

18、在古代社会，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商人的社会地位普遍较低。尽管他们可能拥有财富，但由于缺乏“高贵的血统”，他们常常被视为“土包子”或“暴发户”。这种社会地位的低下导致了商人们的身份焦虑。

19、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佛罗伦萨新崛起的富裕商人们就搞起了一场复古运动，除了政治体制，他们对古人更热切的模仿还是集中于文学和艺术方面。他们坚信，只要他们能像西塞罗一样用典雅的拉丁文写作，能欣赏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和古希腊雕塑家波利克里托斯的雕塑，那么他们就可以像贵族一样高贵。

20、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建筑师、《论绘画》的作者阿尔贝蒂的一句话，道出了人文主义的本质，他说：“如果有某样东西能与教养优美地匹配，能够带来别样的生活，能够为家族增加体面、权威和声名，那肯定是文学，若无文学，没有人配称得上拥有贵族地位。”所以说什么叫人文主义运动，就是文学运动。掌握古典文学就是获得贵族身份的象征。

21、所以，文艺复兴首先是一场文学运动，旨在复兴古典文化，特别是模仿古罗马著名演说家西塞罗的正宗、典雅的拉丁语。这种对古典语言和文化的追求是最初文艺复兴的重要特征。随着拉丁语学习的普及和竞争加剧，人们开始转向学习希腊语，以此作为新的文化和学术追求。

22、所以不奇怪的是，最早的一批人文主义者，绝大多数都出自商人家庭。而对于那些尚未实现财富自由的人文主义者，他们通常从事教育工作，特别是教授拉丁语，以维持生计。

23、当时公认的人文学科包括语法、修辞、诗歌和行为礼仪，这些学科构成了文艺复兴时期教育的基础。科西莫·美第奇在成为博洛尼亚大学的董事后，资助建立了三门新学科就是：语法、修辞学和诗歌。

24、彼特拉克被称为“文艺复兴之父”，为什么？因为他就是人文主义者最典型的例子：彼特拉克的父亲是佛罗伦萨的律师，他的藏书中80％以上都是文学、修辞和诗歌，但凡和赚钱有关的学问，他是一概看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