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味泡面

我往泡面碗里倒热水时，手机第三次震起来。油渍斑斑的桌面上，来电显示"妈"字在雾气里一明一暗，像老家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

"囡囡啊..."电话那头传来吞咽声，接着是塑料杯碰撞的脆响，"今天复查结果出来了，那个瘤子...医生说最好还是动刀。"

便利店玻璃门被推开，带进十二月的冷风。我缩着脖子用肩膀夹住手机，手指在收银机键盘上翻飞。晚班交接单显示今天少收了八十七块，店长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巨大的问号。

"要多少钱？"我往泡面里挤了两袋免费辣油。

电话里突然响起轮椅转动的吱呀声。去年秋天妈在菜市场摔的那跤，让她的左腿永远停在了六十岁。现在她应该正缩在县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背后是掉漆的"外科"指示牌。

"连住院押金得准备五万。"她停顿的节奏像生锈的剪刀，"你弟说他在东莞的厂子..."

玻璃门又开了，穿校服的男生举着烤肠嚷嚷要加热。我盯着微波炉转盘上渐渐膨胀的烤肠，突然想起上个月弟弟朋友圈晒的新摩托车，银色的车把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第二天早班结束，我揣着三个月工资卡往邮局跑。路过城中村出租屋时，四楼阳台上挂的婴儿尿布正往下滴水，在水泥地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坑。

"转账限额。"柜台后的女人头也不抬，"要本人带身份证来提额度。"

我攥着卡的手心渗出冷汗。这张卡绑着妈的病历本，也绑着女儿朵朵的舞蹈班学费。上周家长会老师还特意找我："朵朵总说膝盖疼，最好带去医院看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幼儿园班主任发来视频：朵朵在排练元旦节目时摔倒了，红色蓬蓬裙像片被踩烂的枫叶。画面最后闪过她白袜子上可疑的褐色污渍。

"王姐，能借我点..."我给房东发语音时，楼上突然传来摔碗声。302室那对夫妻又在吵架，女人尖叫着"奶粉钱都输光了"，婴儿哭声撕开潮湿的空气。

我在自动取款机前蹲到腿麻。卡里余额刚够凑个零头，手机显示晚上十一点零七分。便利店冷柜的荧光漏在人行道上，像条苍白的舌头。

"姐？"弟弟的语音消息带着KTV的回响，"不是我不帮，你也知道厂里压着三个月工资...对了，朵朵的压岁钱我过年补给她啊！"

雨就是这时候下起来的。我抱着装满关东煮纸杯的垃圾袋往后巷跑，雨水把油污冲成彩色的小溪。突然瞥见垃圾箱旁有个褪色的红包，一角露出青灰色的钞票边。

"要报警的。"我对自己说，手指却不受控地翻开红包。里面是八张残缺的百元钞，每张都缺了左下角，像被老鼠啃过的月饼。

医院消毒水味道混着走廊里的韭菜盒子味。妈在七人间病房最里面的床位，正就着搪瓷缸吃泡面。她头顶挂着的心电监护仪，波纹起伏像老家门前的小河。

"哪来的钱？"她突然抓住我递缴费单的手。输液管在她手背上弯成问号。

朵朵的CT片在我包里发烫。医生说的"疑似骨瘤"四个字比冰柜还冷，但我笑着拧开保温桶："房东太太送的鸡汤，王姐听说您手术..."

临床大爷的收音机在放《难忘今宵》，跑调的旋律里，妈忽然把脸埋进泡面碗。监护仪上的波纹剧烈跳动，她哽咽的声音闷在汤水里："这面怎么这么咸？"

我低头咬破自己的泡面调料包。辣油溅在昨晚捡的半张钞票上，那个残缺口子像极了朵朵CT片上的阴影。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便利店玻璃门又会准时映出我补口红的倒影。

三年后的清明，我带着朵朵给妈扫墓。她坟前摆着两碗泡面，热气在春风里扭成DNA般的螺旋。朵朵的腿治好了，此刻正蹦跳着追蝴蝶，红裙子像团跃动的火苗。

"妈你看，便利店改成连锁超市了。"我摸出店长胸牌别在墓碑上。金属牌反射的阳光正好落在"优秀员工"四个字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山脚下传来卖麦芽糖的吆喝声。我舔了口粘在手指上的糖稀，突然想起那个雨夜捡到的残币——它们最终变成了朵朵的止痛药，变成了妈最后时刻握着我的手，变成了此刻糖丝在舌尖化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