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年轻过

推窗时,一片银杏叶跌在旧稿纸上,黄得那样怯,那样薄,像一声未及出口便已风干了的叹息。我怔怔地望着,竟疑心是去年秋天遗落的一个逗点,隔了四季,又来续写未完的句子。于是整间屋子的空气,便蓦地染上了暮色的苍黄,沉甸甸地,压得人胸口有些发紧。我们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被时光悄悄地、不容分说地,换过了人间呢?

记得那时的天,是永远也望不尽的孔雀蓝,绸子似的,亮汪汪地覆在头顶。我们躺在割过不久的青草场上,身下的草茬还沁着乳汁般的涩香,痒痒地搔着脖颈。云是顶顽皮的,一团团,胖墩墩的,忽而变作奔马,忽而缩成绒兔。你指着最远的那一缕,说它像极了维纳斯断臂上飘落的纱。我笑你痴,心里却偷偷将那云的形状,连同你指尖微凉的弧线,一并按在了少年心跳的节拍里。那时的风也是年轻的,拂过耳畔,总带着不知疲倦的、银子样的清响,仿佛在催赶着什么,又仿佛在挽留着什么。我们就在这风的絮语里,说着辽远得不着边际的梦,梦里有阿尔的太阳,有康河的柔波,有一切发着光、响着铃的,关于“远方”的想象。

后来,我们果真各自去了远方。你的信,偶尔会乘着雁阵,穿过大半个中国,落到我的案头。信纸总是极薄的,透着光,能看见背面纤秀的字迹,像隔着一层秋水看倒映的竹影。你说起异乡冬季的雪,是如何的绵密无声,将一切嘈杂都捂成了寂静的空白;又说春天来时,河岸的樱花是如何一夜之间,疯魔了似的,将自己烧成一片粉白的火海,热烈得近乎悲壮。我读着,眼前便浮现出你立在花雨中的模样,肩上该落了几瓣罢?那画面很美,却美得有些隔,像装在玻璃匣子里的一幅水彩,看得分明,却触不着那温润的水气了。我们都在奔赴,却似乎向着不同的经纬;我们都在诉说,却仿佛隔着越来越厚的时间的毛玻璃。梦的翅膀原是晶莹的,驮着朝阳也能飞翔,却不曾想,人间的尘埃是那样细,那样密,天长日久,竟也给那翅膀镀上了一层沉实的、飞不动的重量。

合上眼,那一片明晃晃的绿草地,便又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亮得灼人。可一睁开,只剩书案上这一角被台灯圈出的、孤零零的光晕,照着纸上那片伶仃的黄叶。这才真切地觉出,那草地上打滚的少年,早已被岁月的河流,带往了下游,成了两粒模糊的、渐行渐远的星子。而曾经共有的那个世界——那个相信一片云有灵魂、一阵风有耳语的世界——它的门扉,是在哪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轻轻地、永远地,对我们阖上了呢?我们都不曾听见那落锁的声音。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了,结成一面暗沉的琥珀,映着我模糊的、不再年轻的轮廓。窗外,远远地,有夜归人的车辙声,湿漉漉地碾过寂静的街,像是岁月本身迟缓而疲惫的叹息。我捡起那枚银杏叶,对着灯,它的脉络纤细如命运早已画定的图谶,清晰得让人心疼。

我们曾经年轻过。是的,仅仅是这样一句平白的话,此刻念来,却像含了一枚熟透了的橄榄,起初是淡淡的清甜,旋即那深藏的、复杂的酸涩,便一丝丝地,浸透了整个舌根,弥漫到四肢百骸里去。原来最美的,最伤的,从不是“记得”,而是那无可奈何的、温柔而暴虐的“曾经”。它让所有鲜活的往事,都成了镜中的花,水底的月,我们伸出去的手,只能触到一片冰凉的、属于此刻的虚空。

展开阅读全文

更新时间:2025-12-29

标签:美文   年轻   银杏叶   奔马   光晕   维纳斯   合上   百骸   寂静   逗点   毛玻璃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