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新闻按

7月9日，美国“对等关税”大限将至，日本、法国和德国等国与美国的贸易谈判依然深陷僵局，对签署贸易协定“犹豫不决”。特朗普关税政策背后的逻辑有哪些？面对关税霸凌，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勇敢斗争还是让步妥协？

在刚刚结束的2025年夏季达沃斯论坛现场，深圳卫视直新闻特派记者广泛邀约，继续推出特别策划《关税风云》，本期对话的嘉宾，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柯成兴。柯成兴早年负笈北美、执教英伦，后来，他来到新加坡，2018年，他被委任为马凯硕创办的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柯成兴擅长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研究世界秩序、国际力量的需求关系。

事实上，这也是今年直新闻与柯成兴的第二次对话——今年3月，在博鳌亚洲论坛2025年年会现场，直新闻曾专访过柯成兴。

3个月过去，直新闻再遇柯成兴，谈及关税，柯成兴认为，面对美式霸凌，世界其他国家只有团结在一起才有更好的“讨价还价”能力。事实上，当前美国经济的重要性已经比过去小得多，就整个世界而言，世界各国之间的贸易额是美国的八倍多。

以下是访谈部分内容实录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柯成兴（左）接受深圳卫视直新闻记者朱海胜专访。

直新闻：7月9日是美国政府暂停征收所谓“对等关税”90天的截止期限。在您看来，特朗普挑起“关税战”的目的是什么？它是想中断与全球的贸易联系吗？

柯成兴：特朗普的“解放日”关税行动旨在发出一个信号：他和美国人民对世界感到愤怒。他们愤怒的对象不仅仅是中国。它针对中国、针对新加坡、针对英国，甚至针对赫德岛和麦克唐纳群岛，尽管那里只有企鹅生活。特朗普的想法是，贸易是没有回报的，他试图找到美国人正因此遭受苦难的证据。

世界其他国家，包括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国，面临的挑战是我们如何证明贸易是有利的。所有经济学家都在团结一心想证明贸易很重要。全世界都认为贸易是好事，美国却不这么认为。不过我认为，美国现在的经济重要性比过去小得多。

美国在全球经济中所占的份额比过去小得多，因此，未来的一种可能性是，如果美国不想与我们进行贸易，不断提高关税，我们将停止与美国的贸易。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增加本国人口的消费来做到这一点，通过“双循环”实现经济发展。另一个途径是我们其他国家之间进行更多的贸易，这对我们而言是双赢。

如果美国参与贸易，世界会变得更好，但如果美国选择不参与，世界仍将继续运行。这就是我认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美国将重新开始正常贸易，我们其他国家也将进行贸易，贸易情形会有所不同。

直新闻：我们注意到许多国家正在与美国谈判，您如何看待它们达成协议的可能性？

柯成兴：在特朗普宣布加征关税后，有几个国家立即排队与特朗普政府谈判。他们说，他们想达成一笔好交易，而特朗普的关税行动想达到的效果就是如此。

我对这些国家的做法相当失望，让我聊聊对这些国家的看法。以东南亚国家为例，如果我们团结一致，我们就会更强大，就能更理智地进行谈判；如果四分五裂，谈判就不会那么顺利。因此，我感到失望的一个原因是东盟、东南亚可能没那么团结。让我失望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这么快就排队与特朗普政府对话。这些行动表明，他们可以被操纵，可以被欺负。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霸凌者，而你表现出屈服，你很难保证他们不会继续欺负你，继续要求更多，因为你已经表现出来了，那么你就可以被欺负。

现在，东盟经济部长们已经走到了一起。他们一致同意将以建设性、参与性的方式进行谈判，因此似乎没有任何一方让步。在某些时候，各国将不得不与特朗普政府进行谈判。但通过联合起来，我们可以确保谈判结果对我们更有利，而且我们不会轻易被欺负。

直新闻：所以你认为当我们面对关税时，我们应该变得更加强硬吗？要为此努力斗争？

柯成兴：是啊，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可以为自己而战。而对于小国来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是所谓的 “价格接受者”，我们看看大国在做什么，然后尽力而为。作为“价格接受者”并不是一件坏事，它只是表明我们尊重边界。小国仍然可以影响结果，但有些领域我们是比不了的。

直新闻：小国应该团结在一起。

柯成兴：你可以把它们的力量团结凝聚在一起，这完全不是为了表明它们会以“集团军”的形式参与“关税战”。这是为了表明，它们团结在一起有更好的“讨价还价”的能力，它们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们必须知道，美国是当今国际体系的“巨大破坏者”，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它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全球经济人口的95%生活在美国之外。强强联手，我们才能影响结果。

直新闻：去年您写了一封信给即将上任的美国总统，您说如果美国成为世界第二，天也塌不下来，美国应该放弃对成为第一的痴迷。您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呼吁？

柯成兴：当我去年写信给即将上任的（美国）总统时，我还不知道总统会是谁。所以我的信针对的不是具体某个人。在信里，我说我鼓励美国做两件事，一是停止对“成为第一”的痴迷，第二是美国政府应该更好地照顾自己的人民。这其实都在向美国传达一个理念，即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国家，它也将继续成功，即使美国不是第一，但它也应该放轻松，我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出于世界和平发展的需要。

美国和中国必须很好地理解他们该如何相处。美国和中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如今，美国感到威胁和不安全，因为它觉得中国表现得很好，它担心中国很快就会成为第一。

历史上来说，美国并不知道如何在一个别的国家“排名第一”的世界中生活。因此，除非美国的思维方式发生改变，否则美国就不会停止采取行动遏制中国的崛起，它必须防止中国成为第一。所以我给美国一个建议，我们并不在乎美国是第一还是第二，当它照顾好自己的人民时，我们会以同样的方式尊重美国。如果美国感到自信和安全，中国可以继续崛起，世界将共享和平与发展机遇，美国仍将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国家。如果中国超过美国成为第一，美国也不会变得一蹶不振。写信是想让美国安心，世界其他国家钦佩和尊重美国，它是不是“世界第一”不重要，成为“世界第一”还是“世界第二”是一个“零和游戏”。

直新闻：但问题在于美方一些人固守冷战和“零和博弈”思维，执意将中国定位为“最主要竞争对手、最重大地缘政治挑战”。除了贸易，美国也在高科技领域对华实施了许多限制，您如何评估中美之间未来的竞争趋势？

柯成兴：在我看来竞争是好事，竞争会提高效率，国家在竞争中不断进步。不幸的是，美国现在参与的这种竞争并不是积极的竞争。

中国的技术创新将推动全世界生产力的增长，而中国的先进制造业正是这样做的。这是一个“双赢”的命题。我心目中关于技术创新的例子是新能源汽车。整个世界都需要新能源汽车，全球南方需要新能源汽车，经济发展对能源的要求非常高，经济发展离不开能源。但我们拥有的所有其他能源都在燃烧我们的地球，环保的新能源电池是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我们的太阳能电池板和风能。中国是生产这些技术的第一大国，它拥有现代技术，而且将改进这些技术，帮助拯救世界环境。

中国正在取得长足进步，美国在技术和贸易方面都有一点感到不安全，它觉得国内工作机会在流失，对人民的照顾在停止。在这方面，我完全理解美国，任何国家都可能有这种不安全感，但与此同时，如果它想要人民生活改善，任何国家都不应该阻碍经济进步，我们需要达成一个“双赢”的局面。

直新闻：有观点认为，东南亚国家将直接受到中美竞争的影响。在你看来，东南亚国家应该怎么做？

柯成兴：东南亚经常被问到，你是站在美国一边还是站在中国一边？“选边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正确的做法是与双方都成为朋友，认识到中国和美国各有优势，我们应该一起努力发挥这些优势。所以东南亚不会选边站队，世界不是二元对立的。对世界是二元对立的认知，就像认为贸易是“零和”游戏一样，你要么赢，要么输，但实际上双方都可以赢，东南亚可以与所有国家成为朋友。

但东南亚可以做的不仅仅是被动地说我们会和每个人成为朋友，东南亚国家可以帮助建立桥梁，让双方在世界上都感到更安全。这听起来很奇怪，小国如何帮助大国感到更安全？

这是一场国际政治的游戏。国际政治不仅仅包括军事层面，而是关乎制定全球秩序、解决整个世界面临的问题。国际政治还事关提供公共商品，关乎在不同领域的领导力，包括金融层面的宏观经济稳定和贸易等。在这些领域中，无论你是大国还是小国，其实都不重要。什么是有价值的？我们的想法是，小国可以帮助陷入僵局的国家；小国可以同时说服两个国家后退，小国可以推动大国摆脱僵局。

直新闻：我注意到您长期关注亚洲，您认为世界经济的重心在不断向东转移，您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判断，亚洲有哪些机会？

柯成兴：10到15年前，许多银行家、全球政治领袖假设，权力从西方向东方转移。我写了一篇论文并且用数据来验证这个假设，然后我发现世界的重心确实正在向东移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在亚洲发生，但它确实意味着经济实力重心向亚洲转移。成为正在发展起来的世界的一部分是令人兴奋的，但决定国际政治未来的不仅仅是经济实力。决定未来的是能够提出一种理解体系，一种国家之间相互交往的规则体系。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拥有一个基于多边秩序的规则体系。该体系是由美国和其他志同道合国家建立的，但这些国家不再认为他们受益于这个体系。所以我认为亚洲可以在多边规则方面发挥领导作用，因为我们仍然坚信多边主义。

在一个多边主义体系中，有着公平的竞争环境，人们致力于通过协商和平解决争端，而面临挑战的国家更倾向于合作而不是冲突。这些都是多边主义的原则，它们仍然运作得很好，适用于我们，就像以前适用于全世界一样。但如果世界上某些国家从多边体系撤出，我们其他人仍然可以建造它。

记者丨朱海胜

摄像丨毕跃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