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重庆-重庆晨报 王永威
信笺、匾额、手稿,讲述以文报国的家国情怀
郭沫若85年前写的一封信
郭沫若题写的开县第二中学校匾
重庆市开州区汉丰街道安康社区的老宅里,72岁的皮佑杰轻轻展开一方泛黄信笺。落款处“郭沫若”三字遒劲如松。
这封仅45字的书信写于1940年,是郭沫若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董作宾的介绍信,推荐同乡皮仲和赴京深造。泛黄纸页上,文人间惺惺相惜的情怀穿透时光:作宾先生:敝同乡皮仲和君近正从事古代研究,只因来京之便,祝为介绍并烦指示一切,是幸!君敬颂钧安。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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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与两代学人的守望
皮仲和早年就读成都大学(今四川大学前身),与郭沫若同窗共砚。1934年他东渡日本专攻文史,译介《科学到何处去》《世界科学家列传》等著作,其译作至今仍静卧于各地图书馆的典籍深处。虽最终因家累未能北上,但这份知遇之情始终珍藏。
据皮仲和的儿子皮佑杰回忆,父亲晚年常抚信长叹:“郭老之风,山高水长。”檀木匣中的信笺,每逢节庆或子弟求学时便被请出,讲述先贤提携后进的故事,告诫后人“以文报国”。
2018年秋雨时节,开州融媒体记者曾宇踏访皮宅,将信笺手迹定格为数字影像。皮佑杰更将信中精神编入家训,每逢孙辈入学必展信诵读:“不为学问而学问,当为国家谋出路。”2023年开州博物馆的捐赠动员虽未果,但为此策划的特展构思却一直存在:拟将信笺真迹与皮仲和编译手稿并置,佐以郭沫若题赠临江中学的校名匾额拓片,构建文化巨擘与地方文脉的百年对话。
如今,这封书信已超越家族记忆,化作开州文化版图的精神印记。临江中学历史课堂上,电子屏投射的泛黄信笺与少年们的习字纸叠印交错。当墨痕在宣纸上渐次浮现,郭沫若与皮仲和的往事随着笔锋流转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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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九年的精神接力
郭沫若与开州的缘分如同山间的晨雾,在时光中若隐若现。
1952年早春的某日,开县县委大院的青砖墙外,一株老黄葛树刚刚抽芽。团县委书记陈明握着钢笔在信笺上反复斟酌——彼时新中国初立,开县筹备组建少先队的消息让全城雀跃,但孩子们总念叨着“要有个响当当的队训”。最终,这位年轻的书记鼓起勇气,将信笺塞进工工整整写有“北京政务院”的牛皮纸信封里。
谁也没想到,这封来自川东小城的信竟真能翻越秦岭,落在郭老的案头。三十七天后,收发室的老李头攥着印有“中国科学院”红字的信封,赤着脚冲进县委大院:“北京的来信,郭老回信了!”满室寂静中,陈明屏息展开信笺,四行打油诗跃入眼帘:“郭老并不老,诗多好的少。大家齐努力,学习毛主席。”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接着整个办公室都漾起欢快的声浪。谁能想到,这位执掌中国科学院的文坛巨擘,竟会以这般赤子心肠回应小城孩童的期待?
那个春夜,汉丰镇的石板路上浮动着橘色光晕。县广播站将诗句誊抄在三十七张红纸上,贴满了从县政府门口到南河渡口的灰砖墙。学校的少先队员们举着煤油灯围读,火苗在玻璃罩里跳着圆舞曲,把五年级刘小梅胸前的红领巾染成枫叶色。“郭老让我们齐努力!”小姑娘连夜翻出母亲的陪嫁丝绸,用黄丝线把诗句绣成手帕。翌日,全县少先队成立大会,三千条红领巾在清江岸边翻涌如潮,孩子们齐诵诗句的声浪惊起成群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将响亮的回音荡向远方。
岁月沿着南河水奔流九年,1961年的临江中学里,又一群青少年续写着这段传奇。在语文教师丁达志的书法课上,当宣纸晕开郭沫若《甲骨文研究》的墨香时,前排的张小林突然举手:“老师,咱们新校门要是能请郭爷爷题字该多好?”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竟在班会上获得三十七双手的全票通过。孩子们用作文本撕下的格子纸,以稚拙的楷书写就请愿书,末尾的签名如星斗散落,最末一行还画着两个戴红领巾的简笔小人。
等待的三个月里,学校收发室的木门框被磨得发亮。每天课间,总有三五少年扒着门缝张望,连炊事员老张挑着饭担经过都要问句“北京来信没”。直到初秋某个清晨,教务主任王德坤举着牛皮纸信封冲进操场,正在早操的师生们不管不顾地围成同心圆。王主任的手指抖得不敢用力撕封口,最后还是体育老师用尖刀挑开封口的火漆。
“四川省开县第二中学”九个行楷大字舒展如松,笔锋转折处暗藏甲骨文的风骨。人群爆发的欢呼声惊飞了钟楼顶的斑鸠,女学生们把红领巾抛向天空,男孩子们抄起搪瓷碗敲出铿锵的节奏。年过半百的校长当即宣布停课半日,数百名师生敲着铜锣、打着腰鼓,将题字裱在玻璃框里游街展示。南河两岸,卖凉粉的熄了灶火加入队伍,撑渡船的在桅杆上系上红绸带。行至老城墙下,丁达志老师突然跃上石阶,指着匾额对孩子们喊:“瞧这‘中’字最后一竖,像不像咱南河的船篙?插进水里就得立得住!”
临江中学档案室的铁皮柜里,至今锁着那夜的传奇。美术教师周玉兰借来县剧团的幻灯机,把题字铺在玻璃板上,用毛笔蘸银粉勾出轮廓。当灯光将郭沫若的墨迹投影在校门白墙时,粼粼波光竟与南河水连成一片。老木匠赵师傅连夜劈开珍藏的香樟木,雕刻时特意留下两处毛边:“郭老的字带着金石气,木头也得有点倔脾气才配得上!”
五十年后,学生李国华仍记得那个秋夜:当鎏金牌匾挂上门楣时,不知谁起了头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声顺着河风飘过芦苇荡,惊起栖息的夜鹭。他偷偷抚摸匾额上未干的桐油,“那晚我突然明白,”白发苍苍的老校长推了推眼镜说,“文化人的骨头,原是用笔墨炼成的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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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甲申》传奇
要理解郭沫若与开州的渊源,必得追溯那段山河破碎的岁月。
1943年,重庆七星岗的阁楼里,煤油灯在轰炸余震中摇曳不定。开州籍学者皮仲和正用棉纸包裹一摞泛黄的册页,这是他历时三载踏遍陕南鄂西搜集的明末史料。其中既有崇祯年间某地方志的孤本残卷,更有一册用矾水密写的粮草账簿,据传出自大顺军某粮官之手。这些浸泡着历史血泪的故纸,此刻却成了烫手山芋:若通过邮路寄送,难逃敌特鹰犬耳目;若贸然登门,又恐累及友人。
为将这批史料送达文化工作委员会,皮仲和开启了堪比西天取经的传递之路。首托中央大学教授陈子展,不料这位《诗经》专家因参与民主同盟遭特务监视,书箱在陈家暗室蛰伏月余。九月雾都大轰炸中,燃烧弹击中陈家宅院,皮仲和冲进火场时,只见满地焦木间斜插着半截檀木箱——残存的册页带着焦煳气息,却比他的灼伤手臂更令人揪心。
二度尝试时,他扮作药材商混入三峡马帮,将史料藏于当归捆中。货船行至万县水域遭遇土匪,皮仲和佯作瘸腿伙计瑟缩舱角。任由匪徒掠走银圆,却对那袋“药材”嗤之以鼻。待辗转抵渝,方知郭沫若为避特务纠缠,早已迁居北碚金刚坡。望着朝天门码头的青石台阶,这个屡败屡战的读书人忽然想起《三国志》里“柳暗花明”的典故。
历史转折总在偶然处绽放。1944年早春,沙坪坝旧书店的线装书堆里,皮仲和瞥见郭沫若夫人于立群的身影。他随手展开一幅《富春山居图》赝品,将史料夹在画轴递出时,指尖犹带当归药香。三日后,郭沫若在金刚坡茅舍展读这批劫后余生的史料,忽然拍案大呼:“此真乾坤正气也!”狼毫饱蘸浓墨,在土纸上写下《甲申三百年祭》开篇:“三百四年前的甲申年,明朝的统治被农民革命颠覆……”
这场跨越时空的史料接力,恰似李自成破京的当代映照。当《新华日报》开始连载《甲申三百年祭》这篇雄文时,重庆街头报童的叫卖声与防空洞里的诵读声此起彼伏。国民党《中央日报》连发十二篇社论痛批“借古讽今”,而延安窑洞里的毛泽东在油灯下批注:“我们决不当李自成。”将其列为整风文献。历史在此激荡起奇妙漩涡:开州学人的孤勇、山城文人的肝胆、陕北政党的清醒,共同熔铸成抗战年代的精神长城。
皮仲和终究未赴京华,在开州继续以笔为戈。他主持编译的《世界科学家列传》中,特辟“李约瑟与抗战中国科学界”专章。当英国学者带着这部书稿穿越驼峰航线时,或许不曾留意扉页题记“科学救亡,文脉不绝”这八个铁画银钩的小楷,恰与郭沫若当年在重庆演讲时的疾呼遥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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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褪色的文明印记
在当代开州,郭沫若的文化馈赠已化作生生不息的基因序列。临江中学鎏金校匾历经六十载风雨,桐油斑驳处仍透出甲骨文般的金石气韵,每日迎送着怀抱书本的学子。当晨曦漫过校门,总有三两少年驻足摹写匾额笔势,恍如1961年秋夜那群人仰望幻灯投影的剪影。
这座城市的文化记忆里,珍藏着两种相生相契的传承:开二中档案室的校名原件与皮家檀木相框里的书信手迹,在数字与实体的维度中遥相呼应。年逾八旬的皮佑杰仍守着祖辈规矩,坚持把纸质信笺锁进檀木书箱,如同守护祠堂香火的守夜人,这份固执里藏着旧时读书人最本真的坚持。
郭沫若与开州的故事,本质是文明传承的动力。那些信笺、匾额、手稿,不过是能量传递的介质,真正不朽的,是皮仲和火场抢史料时灼伤的手臂,是临江中学少年触摸校匾时指尖的电流。
这或许便是郭沫若留给开州最珍贵的遗产:让每个时代都能用自己的语言,讲述永不褪色的文人风骨,“以文报国”的家国情怀。
(作者王永威,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
更新时间: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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