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的开春,沈阳的风还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
街上的人都裹着厚棉袄,缩着脖子,步履匆匆,脸上没啥笑模样。
这年头,大伙儿的肚子比天还重要,谁有闲心扯淡。
就在这片灰蒙蒙的城市里,有个地方叫国营615厂,牛X。
外人不知道,但沈阳本地的老人都晓得,这厂子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沈阳造币厂。
这地方的历史能扒拉到大清那会儿,叫奉天机器局,当年从德国佬那儿搞来的设备,咣咣地印“大清光绪奉天机器局造”的大洋。
从清朝到民国,再到小鬼子占东北那阵子,这厂子就没歇过,专门跟钱打交道。
解放后,这里就成了共和国的钱袋子之一。
1955年,新中国第一枚锃亮的1分钱钢镚儿,就是从这儿的生产线上蹦出来的。

厂子外头,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地站岗,别说人了,苍蝇飞进去都得盘问半天。
可厂子里面,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那年月,啥都讲究个政治觉悟,厂里的职工,祖宗三代都给你查个底儿掉,根正苗红。
领导们觉得,都这样了,还需要啥规章制度?
觉悟,觉悟就是最大的制度。
所以,这厂子就显出一种拧巴的德性:外松内紧到了极致,又外紧内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生产管理科的副科长关庆昌,就特别懂这里头的道道。
关庆昌这人,四十来岁,戴副眼镜,瞅着斯斯文文的。平时话不多,见谁都先笑,厂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关科长是个有文化、靠得住的好同志。
他自个儿的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贫农出身,一路积极靠拢组织,根红苗正。
但没人知道,关庆章心里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东北沦陷那会儿,他压根不是在地里刨食的穷哈哈,而是坐在抚顺伪满洲国警察局里头,给日本人当差的文书。
日本投降那阵子,他一溜烟跑回沈阳,靠着脑子活络,嘴巴会说,把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埋得比谁家的祖坟都深。
解放后,他摇身一变,混进了615厂这棵大树底下,五年功夫,就爬到了副科长的位置。
他老婆黄素珍,跟他完全是两种人。
黄素珍在电解车间上班,大字不识一个,但脑子里就认一个字——钱。她
对自家男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关庆昌说东,她绝不往西。
这天晚上,两口子又跟做贼似的,拉上窗帘,把灯捻到最暗,凑在一块儿嘀咕。
“听说了没?苏联那帮老毛子翻脸了,专家全撤了,还追着咱们要账。”关庆昌压低了嗓子,镜片后面闪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要账就要呗,跟咱有啥关系?”黄素珍撇撇嘴,手里正搓着个玉米面窝头。
“头发长见识短!”
关庆昌哼了一声,“国家拿啥还?矿石、粮食,还有啥?黄金白银!我跟你说,现在这世道要乱,台湾那头天天叫唤着要打过来,东北这边已经开始战备了。真要打起来,咱们这种人,就是第一批被扔下的炮灰。”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今天听厂领导开会透风,说要优先疏散一部分干部家属。你猜猜,轮得着咱们吗?我那个底子……万一要是被翻出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黄素珍心上。
她男人那点破事,她是知道的。
一想到那后果,她手里的窝头也搓不下去了。
“那……那可咋办啊?”
“还能咋办?”关庆昌眼里冒出凶光,“乱世将至,唯有黄金傍身方可保命!有了那玩意儿,跑哪儿都是爷!”
两口子说的“那玩意儿”,在615厂里有个代号,叫“100号产品”。
这就是黄金。
那年月,黄金是国家的命根子,是用来还苏联外债、从国外换救命粮的战略物资。

国家把从各地搜罗来的金银首饰、金条银元,一股脑儿全运到了615厂,指名道姓让这儿的老师傅们给提纯熔炼,铸成标准金砖。
关庆昌作为生产管理科副科长,对厂里哪批料啥时候进,啥时候出,摸得一清二楚。
他早就盯上了一批刚出炉的“100号产品”,金灿灿的,还没捂热乎。
而就在厂子的另一头,有几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一场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金银产品包装组的组长郭家惠,正带着手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包装着那批金砖。
郭家惠是个老实人,干活出了名的认真,每一块金砖都用油纸包好,再拿稻壳垫上,放进特制的木箱里,最后用铁丝一圈圈缠死。
他拍了拍箱子,满意地对自己手下说:“妥了!这批货周一就运走,先在库里过个周末。”
保卫科的干事贾清吉,刚跟厂长李榆吵了一架。
贾清吉是个直肠子,当过兵,看不得半点马虎。
他梗着脖子对厂长说:“李厂长,我再说一遍!咱们的金库就是个临时搭的破平房,连个24小时站岗的都没有,门有时候都不锁,这不出事才怪了!这可是‘100号产品’!真要丢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李榆厂长,是个打过仗、见过血的老革命。
当年在敌占区,他揣着金条银元,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组织买物资,什么阵仗没见过。
他何尝不知道贾清吉说得对?
可厂里这种“重觉悟、轻制度”的风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个厂长,想扭过来,难。
他只能拍拍贾清吉的肩膀,叹了口气:“小贾,你的意见我记下了。但现在,还是要相信同志们的政治觉悟嘛。”
贾清吉看着厂长无奈的背影,气得一拳砸在墙上,骂了句:“觉悟?觉悟能当饭吃?能防贼?”
因为这事,贾清吉在厂里落了个“刺头”的名声。
此时的关庆昌,正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看着郭家惠他们把一箱箱沉重的“100号产品”抬进那个被贾清吉骂作“破平房”的仓库。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
他知道,这批金砖,会在那个简陋的仓库里,孤零零地待上一个周末。
从3月18号,周六下午,一直到3月20号,周一早上。
外有重兵把守,内有无数双眼睛。
可对关庆昌来说,这个漏洞百出的内部管理,就是老天爷给他打开的一扇门。
他心里盘算着,疏散干部的消息,就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最后一点幻想。
他必须动手了。为了老婆孩子,更为了自己能在那场他预想中的“大乱”里活下去。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关庆昌这人,你要说他是个贼,那都抬举了一般的贼。
他这不叫偷,这叫干活,一门艺术活儿。
在伪满警察局里给日本人当差的那几年,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怎么琢磨人,怎么在刀尖上走路还不留声。
那套反侦察的本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计划,早在几天前就开始了。
他没像一般毛贼那样去偷个锤子、钳子,而是溜达到车间的报废箱里,从一堆破铜烂铁里头,扒拉出来一把半旧不新的羊角锤。
这玩意儿,厂里哪个车间没个百八十把?
查?
上哪儿查去。
然后是鞋。
他知道,公安那帮人精,就爱盯着脚印子看。
他特地跑到供销社,买了一双最土、最大路货的手工纳底棉鞋,还故意买大了整整一码。
这鞋,在60年代的沈阳,跟现在的小白鞋一样普及,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做,鞋底的花纹都大同小异。
查?
大海捞针。
他还顺手买了双皮手套,干活的时候戴上,保证一个指纹都不留下。
最关键的是路线。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都借口溜达,在厂区里转悠。
他肯定不是闲了心想散步,而是用眼睛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每一条小路,每一个墙角,每一个可能的监控死角。
最终,他找到了一条完美的路线,从职工大浴室的后窗出去,贴着墙根走,能完美避开所有巡逻和宿舍的灯光,直插那个被贾清吉骂了无数遍的“破仓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是他老婆黄素珍给吹来的。
黄素珍没她男人那脑子,但她有女人的办法。
她在车间里,端着个大搪瓷缸子,跟包装组那几个娘们儿凑一块儿“唠家常”。
唾沫星子横飞,从谁家孩子淘气,聊到哪家男人不会过日子。
就在这乱七八糟的闲扯里,黄素珍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哎,我说姐几个,那金砖得有多沉啊?放箱子里,不得搁在最底下才稳当?”

一个快嘴的女工立马接茬:“那可不!死沉死沉的!郭组长说了,必须放最里头靠墙的那个位置,省得碍事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黄素珍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还是一副傻呵呵的样子,继续扯着老婆舌。
晚上回家,她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学给了关庆昌。
关庆昌听完,闭上眼,仓库里的景象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幅三维地图。
目标,精准锁定。
1961年3月18日,周六,行动日。
天擦黑,关庆昌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晃荡回家,吃了饭。
然后,他抓起毛巾和胰子,对他老婆说:“身上黏糊,我去澡堂子泡泡。”
职工大浴室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关庆昌一进去,立马成了社交达人。
他见着张三,就热情地拍着人家光溜溜的后背:“老张,你这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碰见李四,就递上一根烟:“老李,来一根儿,解解乏!”
一时间,整个澡堂子的人都知道,关科长今天心情不错,来这儿泡澡了。
这就是他要的,一个铁打的不在场证明。
他没真泡,胡乱冲了几下,趁着水汽最大、人最多的时候,身子一缩,像条泥鳅一样,从浴室那个常年不关的后窗溜了出去。
夜色,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猫着腰,贴着墙根,脚下的棉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每一步都踏在他演练了无数遍的点上。
不到五分钟,他就摸到了仓库那面最薄弱的墙壁下。
没有犹豫,他掏出那把羊角锤,对着墙根,凿!
没几下,砖墙就松动了。

他小心地把砖一块块抠下来,弄出一个刚够他钻进去的洞。
整个过程,他控制得极好,几乎没发出什么大的声响。
钻进仓库,他直奔墙角,凭着老婆给的情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装着“100号产品”的木箱。
他用羊角锤的另一头,插进缠绕箱子的铁丝缝里,腰部发力,一拧!
嘎嘣一声脆响,铁丝应声而断。
接着,他把锤子扁平的那头塞进箱子盖的缝隙里,使出吃奶的劲儿,撬!
木箱被撬开了一道十公分宽的口子,不大不小,正好够伸进一条胳膊。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块金砖就二十五斤,四块一百斤,给他俩胆子他也搬不走。
贪心,是贼的大忌。
他毫不犹豫,只从里面掏出了两块。
金砖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却烫得他心脏狂跳。
他拿出早就备好的粗绳,把两块金砖牢牢捆住,像挂相声演员的挎包一样,往脖子上一套,两块金砖一左一右垂在肚子前面。
最后,他把那件宽大的棉大衣往身上一罩,扣子系好。
从外面看,他只是个肚子有点大的中年胖子。
原路返回,钻出墙洞,再把抠下来的砖头大致码回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二十分钟。
他没直接回家,而是把金砖先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朝着灯火通明、传来阵阵乐曲声的职工活动中心走去。
那里,正在举办周末舞会。
关庆昌一进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满面春风,热情四射,主动邀请厂里最漂亮的几个女工跳舞。
他跳的是当时最流行的交谊舞,步子迈得又大又奔放,在舞池里旋转、跳跃,成了全场最靓的那个仔。
他确保了,今天晚上,几乎所有来参加舞会的人,都看见了他关庆昌,而且都对他“舞王”般的表现印象深刻。
又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被他牢牢地钉死了。
直到舞会散场,他才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回家。
一进门,他就把那双只穿了一次的棉鞋、手套和那把立下汗马功劳的羊角锤,全扔进了炉子里,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两天后的3月20日,周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保卫科的“刺头”贾清吉,正黑着脸进行例行巡查。
当他绕到仓库后面时,脚步猛地停住了。
墙上那个被粗糙复原的破洞,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炸开。
他疯了似的冲到仓库大门前,大声嘶吼:“来人!快来人!开门!出事了!”
大门一开,所有人都傻眼了。
撬开的木箱,散落的稻壳,地上那张绿色的包装纸,无声地宣告着一场惊天大案的发生。
清点结果很快出来:少了两块“100号产品”,合计八百两零三钱。按老秤十六两一斤算,就是整整五十斤黄金!
消息捅到北京,中央震怒!
当天,北京的刑侦专家就坐着飞机赶到了沈阳,和市局的精英成立了“100号产品失窃专案组”,限期破案的死命令压了下来。
专家们勘察完现场,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
这案子,糙,糙得像是外行干的;可又细,细得滴水不漏。
现场唯一的线索,就是几个39-40码的普通棉鞋脚印,和木箱上羊角锤留下的撬痕。
这些线索,等于没有。
专案组迅速得出了一个结论:监守自盗!
理由很简单:
第一,厂外有部队站岗,外人插翅难飞。
第二,罪犯对这批金砖的入库、转运时间了如指掌。
第三,仓库里几十个箱子,偏偏只动了装金砖的那一个,目标明确得就像是自己家拿东西。
调查,陷入了死局。
关庆昌那堪称完美的犯罪手法和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让他成了一个透明人,游离在所有怀疑之外。
压力山大的专案组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使出了那个年代最常用,也最操蛋的一招——发动群众,搞人人检举。
他们要求全厂职工,每人必须写一份实名举报信,还要在上面按上红手印。
一时间,615厂的天,彻底黑了。
猜忌、怀疑、背叛的毒雾,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无数无辜的人被拖进这潭浑水里,而真正的罪犯关庆昌,正因为他平日里那副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伪装,安然无恙地坐在办公室里,冷眼看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大火,烧向他的每一个同事。
那五十斤黄金,没给关庆昌夫妇带来一天的好日子。
恰恰相反,那玩意儿就像个恶咒,把他们死死地钉在了恐惧和猜忌的十字架上,一钉就是十九年。
金砖偷回来的当晚,两口子就把它们藏进了厨房的烟道里。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关庆昌寻思着得化整为零。
一个深夜,他拿出钢锯,对着那金灿灿的砖块就开干。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刺耳得像鬼叫。两口子满头大汗,心惊胆战,好不容易才把两块大金砖锯成了四块小一点的。
他们用破布把金块包好,再钉上木板,伪装成垫脚的木块,塞进了大衣柜底下。
从那以后,这四块“木头疙瘩”,就成了他们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他们试过熔了它们。
关庆昌搞来个小炉子,想把金子炼成金元宝、金馃子,随便什么形状都行,只要不再是那副扎眼的砖头模样。
可他哪是那块料,炼金的技术活儿,哪是看两眼就能学会的?
炉子点着了,烟熏火燎,动静闹得老大,金子没化开,倒把邻居给招来了。
人家以为他家失火,咣咣砸门,还顺手举报到了厂里。
厂领导只当是普通的邻里矛盾,找他谈了谈话,批评教育了一番就完事了。

沈阳这次失败,把关庆昌吓得魂飞魄散。
他意识到,住在人来人往的职工楼里,就像睡在火山口上,早晚得出事。
于是,他主动找到厂领导,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党员姿态,说自己要发扬风格,把楼房让给刚结婚的年轻人,自己一家申请搬到厂区边上那些没人住的老旧平房去。
领导一听,感动得不行,当场就把他树为先进典型,在全厂大会上好一顿表扬。
搬进独门独户的小平房,关庆昌两口子就像钻进了壳里的乌龟,彻底把自己跟世界隔绝了。
他们闭门不出,从不串门,也不让任何人进他们家门。
儿子想带同学回家写作业,被关庆昌一个耳光扇出门外,吼着让他滚。
久而久之,儿子在学校成了没人搭理的孤僻鬼,看自己爹妈的眼神,也跟看仇人似的。
关庆昌还是觉得不安全。
他嫌院子太空,路过的人一眼就能瞅见屋里。
于是,他在那个巴掌大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棵速生杨。那树长得飞快,几年工夫就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整个院子和房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但也正是这棵树,挡住了所有阳光。
他家从此变得终年阴暗潮湿,大白天都得点着灯,屋里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儿。
这棵树,就像关庆昌给自己造的监狱,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和家人都关了进去。
这十九年,关庆昌在单位里活得像个孙子。
谁都能踩他一脚,谁都能跟他甩脸子。
他永远是那个笑呵呵、点头哈腰的关副科长,被人占了便宜也忍气吞声,受了委屈就回家自己憋着。
他老婆黄素珍也一样,在车间里成了最好欺负的受气包。
他们就像两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夜不能寐。
就连关庆昌他爹,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无意中撞破了儿子的秘密后,整个人都垮了。
老爷子不敢说,也不敢问,终日活在恐惧里,没过多久就抑郁成疾,一命呜呼了。
这五十斤黄金,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们家所有的阳光、亲情和尊严。
他们拥有着一笔足以让人疯狂的财富,却过着比叫花子还憋屈、还痛苦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一场看不到头的煎熬。
就在关庆昌一家把自己活成行尸走肉的时候,615厂里,因为这起盗窃案,正上演着一出出的人间悲剧。
那场“人人检举”的运动,像一场瘟疫,让整个工厂都疯了。
多年的邻居反目成仇,最好的兄弟背后捅刀。
一张张举报信雪片似的飞到专案组,上头写满了荒唐的猜疑和恶毒的构陷。
保卫科的“刺头”贾清吉,首当其冲。
就因为他之前提过安保问题,举报信上就写他“早有预谋,贼喊捉贼”。
专案组把他抓去,审了整整三个月,啥也没审出来。最后,在他的人事档案里,冷冰冰地写下了一行字:“100号产品案件重大嫌疑分子”。
在那个年代,档案里有这么一笔,人这辈子就算毁了。
贾清吉心灰意冷,为了躲开那些戳脊梁骨的眼神和无休止的流言蜚语,他主动报名去了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
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他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最后一个接触金砖的包装组长郭家惠,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被扣上“监守自盗”的帽子,关了好几个月。
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缝都捅了,也没找到一根金毛。
专案组没辙,只能放人。
可厂里不干,以“不老实交代问题”为由,撤了他的组长职务,取消了他的预备党员资格。
从此,郭家惠就顶着“嫌疑犯”的帽子,在厂里当了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普通工人。
最惨的,是厂长李榆。
案发后,他作为一把手,担了个领导责任,被降职调到了郊县。
这事儿本来就算过去了。
可几年后,“大快乐”时期一来,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厂代会上旧事重提,含沙射影地说:“外地工厂破了个盗窃案,贼就是领导干部!咱们也得学习经验,把615厂的流毒挖出来!”
李榆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他老婆跑回家告诉他这消息时,这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革命,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自己跑到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在家等着。
果然,没几天,他就被一伙人从家里揪回了615厂。
批斗会上,他被当成贼,被人用皮带抽,用拳头打,关在小黑屋里不给吃喝。
更丧心病狂的是,不知道哪个畜生提议,说黄金肯定被李榆藏在他妈的坟里了。
于是一群暴徒,扛着铁锹就冲到了墓地,把李榆母亲的坟给刨了,棺材撬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没找到黄金,他们才悻悻作罢。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整个615厂,就像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无数人被莫名其妙地打成“盗金贼”,拉到台上批斗。
而真正的盗金贼关庆昌夫妇,就因为他们那缩头乌龟般的低调和伪装,一次又一次地,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怀疑的目光。
他们就像两个躲在暗处看戏的鬼魂,冷漠地看着这出由他们导演的人间惨剧,一幕幕上演。
讽刺的是,他们自己,也是这出戏里,最可悲的角色。
十九年,它能把一个人的锐气磨平,也能把一桩惊天大案的记忆冲淡。
十九年,足够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也足够让关庆昌两口子从壮年走向衰老。
1980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动了关庆昌那颗早已死了十九年的心。
消息传来,国家放开了黄金兑换,价格还涨了不少。最关键的是,兑换黄金不再需要单位开那张要命的介绍信了,揣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就能办。
两口子在那个阴暗的小平房里,又一次彻夜难眠。
“十九年了,”关庆昌的声音沙哑得像拉破风箱,“应该……没人还记得那事儿了吧?”
黄素珍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苗。她摸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动,这玩意儿真就得带进棺材里了。我不想就这么憋屈死。”
是啊,憋屈。
守着一座金山,过了十九年猪狗不如的日子。
现在,机会似乎又来了。
他们商量了一宿,决定去试试水。关庆昌再次拿出那把钢锯,从一块金砖上,费力地切割下一大块,足足有三斤重。
他把金块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交给了黄素珍。
1980年4月5日,清明节。黄素珍揣着那块沉甸甸的金子,走进了中国人民银行沈阳分行中华路营业部。
她神色紧张,眼神躲闪,凑到柜台前,小声问银行职员:“同志,这……这儿能换黄金不?”
银行职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热情地回答:“能啊,大娘,您拿出来我给您看看。”
黄素珍哆哆嗦嗦地从布包里掏出那块金子,往柜台上一放。
“哐当”一声闷响,把那小姑娘吓了一跳。
当她看清那块金子的模样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太扎眼了。
那金子黄得耀眼,纯度极高,边缘还有着非常明显的工业切割痕迹。
小姑娘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还稳着:“大娘,您这金子是哪儿来的啊?成色真好。”
“祖……祖传的。”黄素珍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话一出口,破绽就更大了。
银行里专门负责黄金兑换的老师傅一搭眼,脸色就变了。
他干这行几十年了,祖传的金子是什么样,他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解放前的民间金块,又是元宝又是金条,哪有纯度这么高、还带着工业切割痕的?
这分明就是从一大块标准金砖上切下来的!
老师傅立马想起了十九年前,那件震惊全国的“100号产品”失窃案。
他不动声色,给小姑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借口去后面拿工具,直接冲进了主任办公室。
银行领导是沈阳本地人,对当年的案子记忆犹新。
一听汇报,他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了。
他二话不说,抓起电话,直接打到了市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
市局副局长和区局局长,两位公安系统的大佬,亲自出马,带着一帮最精干的刑警,火速赶到了银行。
一场策划了十九年的抓捕,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专案组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接到指示的银行职员,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容。
她爽快地给黄素珍办理了兑换业务,那块三斤重的金子,换来了两万三千多块钱的巨款。
在那个年代,这笔钱足够买下好几套房子。

为了套取身份信息,职员还特别“贴心”地引导她:“大娘,这么多钱拿着不安全,不如在我们这儿开个新户头,存起来多省心。”
黄素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颤抖着手,在开户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电话打回公安局户籍处,消息很快传来:黄素珍,沈阳615厂电解车间老职工。其丈夫,关庆昌,现任615厂生产管理科副科长。两人在1961年案发时,均在该厂任职!
鱼,上钩了!
抓捕行动雷厉风行。
一组人冲进银行的休息室,在黄素珍还没从拥有巨款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时,一副冰冷的手铐就铐住了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市局副局长亲自打电话给615厂厂长。
厂长一听和当年的黄金案有关,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
他跟党委书记一合计,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厂里的广播突然响起:“紧急通知!所有党员同志,立刻到三楼会议室开会!重复一遍……”
身为党员的关庆昌,不敢怠慢,立马赶往会议室。
他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被厂保卫科长死死盯住。等公安局的人一到,厂长就把他从会议室叫了出来,和颜悦色地说:“老关,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跟你商量。”
关庆昌毫无防备地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
迎接他的,是一屋子全副武装、眼神锐利如鹰的警察。
那一瞬间,关庆昌整个人都垮了。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十九年的恐惧、压抑和折磨。
两口子被带回公安局,几乎没费什么审讯的功夫,就全交代了。
他们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压在心头十九年的巨石搬开。
那不是交代罪行,更像是一种解脱。
当天晚上,警察就在关庆昌家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平房里,起获了剩余的所有黄金。
它们静静地躺在大衣柜底下,十九年来,从未离开过615厂方圆一公里的范围。
案件告破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615厂炸响。
全厂职工,疯了。
他们用东北人最直接、最热烈的方式庆祝——喝酒。
那天晚上,厂区附近所有商店的酒,都被买光了。
人们彻夜豪饮,放声高歌,庆祝的不仅是案件的告破,更是那段互相猜忌、人人自危的黑暗岁月的终结。
1986年6月4日,615厂召开了一场迟到了二十五年的平反大会。
几十名因为这起盗窃案而被冤枉、被迫害的职工,从全国各地赶了回来。
当厂领导念到他们名字,宣布为他们恢复名誉时,台下哭成了一片。
正义,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它迟到了太久太久。
关庆昌被捕后,他那个性格孤僻的儿子,去监狱探望过他一次。
儿子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隔着铁窗,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了一个问题。
“爸,”他轻声说,“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挡住所有阳光的树,是不是就是为了藏那堆东西?”
关庆昌浑身一震。
儿子继续说:“我们家,十九年没有见过太阳。就是因为它们,对吗?”

关庆昌再也忍不住了,他双手捂住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法院一审,按贪污罪,判处关庆昌死刑,立即执行;黄素珍死刑,缓期两年。
但二审时,考虑到他们并非直接管理黄金的职务,最终改按盗窃罪判处两人无期徒刑。
据说,关庆昌在狱中表现良好,后来减了刑。
出狱时,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靠卖牛奶为生,最后在儿子的接济下,走完了凄凉的余生。
他穷尽一生心机,偷来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却一天福也没享受到,反而换来了十九年的人间地狱和终身的牢狱之灾。
财富如果不能带来自由,那它本身,就是一座最坚固的监狱。
更新时间: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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