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那把藤椅比我岁数大。
我记事时它就蹲在阳台角落,深褐色的藤条像爷爷手背暴起的青筋,交错缠绕成蝴蝶翅膀的弧度。夏日傍晚母亲会用湿抹布擦两遍,藤条缝隙里的灰顺着水痕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蜿蜒的小溪。
"坐吧,凉丝丝的。"她总这样招呼晚归的父亲。
那时父亲在罐头厂当搬运工,蓝色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他进门先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摔,金属饭盒在里面哐当响,然后径自走向藤椅。藤条受压时会发出细碎的呻吟,像谁在轻声叹气。他往椅背上一靠,汗珠就顺着脖颈滑进领口,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母亲端来搪瓷盆,里面盛着井水湃过的西瓜。父亲用勺子挖开红瓤,第一口总要喂到母亲嘴边。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藤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蛇。
我八岁那年暴雨冲垮了罐头厂的仓库,父亲用肩膀扛出二十箱橘子罐头,回来就发起高烧。母亲把藤椅搬到卧室床边,整夜坐在上面替他擦汗。我半夜醒来,总看见月光顺着藤条的缝隙漏下来,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撒下碎银。
后来父亲换了工作,在建材市场蹬三轮车。他回来时藤椅上总堆着各种东西:我掉了底的运动鞋,母亲舍不得扔的旧毛衣,有时还有捆得整整齐齐的废报纸。藤椅越来越沉,发出的声响也越来越浑浊,像个气喘吁吁的老人。
十六岁夏天我考上重点高中,父亲在藤椅上坐了整夜。他摸出藏在坐垫下的存折,塑料皮被磨得发黏。"去买个新书包。"他说话时喉结动得厉害,藤条突然"咔"地响了一声,像是有根骨头断了。
大学报到那天,父亲坚持要亲自送我。他把行李箱捆在三轮车后座,自己坐在前面蹬。我在后面看着他佝偻的脊背,突然发现他的肩膀比藤椅的扶手还要瘦削。到了火车站,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藤椅缝隙里找到的零钱凑的整。
"别省着。"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关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
工作后我在城里买了房,第一次接父母来住。母亲在阳台上转了三圈,突然说:"把藤椅也搬来吧。"
那把椅子已经散了架,几根藤条耷拉着像断了的肋骨。我找木匠修了三次,老师傅摇着头说:"算了吧,朽透了。"可母亲每天还是用抹布擦,藤条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能漏下整只拳头。
去年冬天父亲走了。出殡那天母亲把藤椅搬到客厅中央,上面铺着他生前最爱穿的蓝布衫。傍晚起了风,阳台窗户没关严,月光溜进来落在藤椅上,那些交错的藤条突然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谁在眨眼睛。
如今藤椅还在阳台角落。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每天用湿抹布擦两遍。有次女儿趴在上面数藤条的结,突然抬头问:"妈妈,这椅子在叹气吗?"
风从藤条的缝隙里钻过去,真的发出轻轻的、像叹息一样的声响。我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真正老去。就像这把藤椅,就像父亲留在藤条缝隙里的体温,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带着月光的重量,轻轻落在心尖上。
更新时间:2025-08-23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