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的碎片

作者：黎荔

没有人像我这样，愿意全身心地投入到每一个黑夜。每一晚都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在现实中如此平凡的人，做起梦来却天赋异禀。我梦见梦在梦的彼岸朝我招手，穿过沉沉夜雾，我不顾一切的奔向它。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小小牧童，午眠于树荫下，听见山坡的不远处，有鸟鸣如银铃叮叮当当地响，夏日午梦漫长无尽，我梦见牛羊都变成满岗的山茶花。

我梦见自己是一粒种子，在暗土里萌动，悄然撑开薄脆的壳，竟生长出一座旋转的时钟，幼嫩的秒针在年轮里游动，数着一丝丝的光。

我梦见自己变成鱼缸里的鱼，透过弧形玻璃看世界。窗外的梧桐叶永远在飘落，每一片都带着不同的褶皱，像被反复折叠的心事。主人换了新的水草，塑料制成的假珊瑚泛着冷光，我用吻部轻触那些坚硬的人造物，尾鳍扫过水面时，惊起一圈圈褪色的年轮。玻璃上的指纹渐渐模糊，分不清是观赏者的，还是被观赏者的。

我梦见自己在中国南方，桑叶尚青，入口鲜嫩，我蜷缩在微凉的竹匾上，被一层浓密桑叶覆盖，就如穿行于森林。我像一只勇猛的小兽，在食物的森林里奔突奋进，狼吞虎咽般啃噬着桑叶，如同镰刀收割麦浪。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春雨，我也在桑叶上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声音，与真正的雨声交织缠绕。整个江南都在下着一场持久的雨，我渐渐在雨声中入睡。原来我是一条吴地的蚕，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我梦见自己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飞行着，飞过千千万万颗星星，飞过一条条旋臂，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飞到了银河系的中心，在那里有着比任何一条旋臂都要明亮千万倍的银核，在其中，几百万颗古老的恒星彼此缠绕和旋转着，进行着令人晕眩的引力狂舞……在银核的中心，是一个超越任何想象的黑洞，庞大的吸积盘显出了它的绝对存在。把人类的太阳扔到这银河中央的吸积盘上，就如一粒灰尘落到一张唱片上。

我梦见凌晨三点的旧火车站，铁锈爬满月台尽头的信号灯。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车窗外的夜色被切成一格一格。列车穿过一条极长的隧道，黑暗浓稠得可以舀进杯里。突然，所有灯光同时熄灭。借着熹微的光，我发现自己来到了隧道尽头，然而却是在海底。一群银鳞小鱼从窗口游进来，啄食座椅缝里长出的海葵花。远处有鲸群唱歌，声波让整节车厢轻轻震颤。我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摸到了寸寸长高的珊瑚枝桠。

我梦见异常美丽的天空，梦见无边草甸，梦见蝴蝶翅膀上隐秘的门，梦见挂满苹果的树长在船上，迎风破浪驰向大海的另一边。我梦见一只沙漏倒悬于天际，细沙逆溯而上，悉数回流，如时光倒流回某个起点。沙粒簌簌，正重新坠入我未醒的眠床。

于是，这无数个“我梦见”的碎片，遂在清醒边缘汇流，渐渐凝成一条通向昨日之渊的幽暗水路。涉水而行，才终于懂得：生命无非是沉落，无非是升起，无非是在长夜与晨光之间，一次次摆渡自己。梦境虽然五彩斑斓，但其实是透明的，它只是流经我们，使我们在它的涤洗中显示自身。